不眠之夜

朋友

夜幕低垂，墨染的天穹，星辰寥落，万物似乎皆已沉寂于静谧之中。然而，对于初来乍到的知青而言，这看似宁静的夜晚，内心却波澜壮阔。尽管大多数知青已缱绻于舒软的被窝中，但心中的激动犹如脱缰的野马。屋内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甚至胜过白日的喧嚣。这欢快的笑声与抑扬顿挫的谈话声，交织成一曲优美的交响乐，打破了夜晚的沉寂，为这封闭而寂寥的院落增添了一抹生机。尽管农场已经颁布作息规定，要求晚间十点之后熄灯就寝。然而，灯火虽灭，又有几人能安然入梦？置身于这般罕见的热闹氛围，谁又能轻易入眠？

有人说：“白天不懂夜的黑，夜晚才是我们的世界。”因此，在夜幕降临之际，那份谈天说地的热情愈发浓烈。我躺在床上，半醒半睡。昏沉中，我依稀听得见有人低声细语，分享着白日里的所见所闻。尤其是上铺一侧的人，他们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昔日农村炕头上发生的种种趣事，那些让人忍俊不禁的故事。嘈杂声跌宕起伏，如潮水般涌向耳畔，令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或许是环境骤变，无论怎样辗转，都无法获得片刻宁静。无奈之下，我只得将被子紧紧裹住头部。几番挣扎后，索性将棉球塞入耳中，此法颇有效果。至少，我不再听到身边人的交谈，暂获一时宁静，或许能及早入梦。

然而，不过片刻，床板不知被何人踩得吱吱作响，整个上铺随之摇动起来，仿佛一辆重载卡车从身旁疾驶而过，震撼极强。

烦躁不已的我，立刻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取出耳中的棉球。仿佛瞬间便被带入了喧嚣的闹市，这沸反盈天的房间内，已无法寻得片刻宁静。我即刻翻身环视四周，几乎无人入睡，连身旁的校友王永林亦是左顾右盼，哈欠连连，被迫聆听着那些无聊之人的无聊故事，满心的无奈。

永林乃我同校高届同窗，初至农场便成为我的首任班长，亦是我深得信赖之人。此时的他，与我感同身受，长夜难眠。即便是竭力恳求众人莫要喧哗扰人清梦，以至喉咙喊破，亦难抵挡这如潮水般汹涌的嘈杂声。紧邻一侧的成子、朱春生及克武三人，言谈甚欢，全然不顾及他人感受。听闻三人皆是同村长大的光腚娃，久别重逢的心绪，格外激动，话题亦多绕儿时旧事，喋喋不休。尤其谈及乡间种种俚语趣谈，更是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三人遂成今宵谈天说地之主角，一场好戏悄然上演。

屋内喧闹之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我难以自持，索性扶于床榻，观其热闹。借走廊微弱之光，发现屋内竟无一人睡眠，皆如我一般伏床闲聊。不同之处，每人手中皆握一缕“烟火”，时而轻抖，时而如流星般划过眼前，那景致，纵是最卓越的画笔亦难以描绘。

忽闻一声厉喝：“上铺的，能不能别往下面弹烟灰？你这点玩意，可未糟蹋，全他妈的落到我的脸上，难不成你想把洒家烫成麻子哥？跟你说，我若烫出麻子娶不上妻，那你可承担不起，除非把你妹子嫁给我。你若不肯答应，那你赶紧把烟掐灭。不然，我可对你不客气，我可不想让你当我的妻哥！”

话音未落，上铺的人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其中一人愤愤不平地说道：“卧槽！你小子想占我们抽烟人的便宜啊，赶紧把灯打开，我看看是谁这么嚣张？”

寝室内顿时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此时，坐在下铺单人床上一直吸烟的小福忽然开口，引得众人目光齐聚。只见他嘿嘿一笑，说道：“哎！我说哥们，这都是逗壳子的玩笑话，你咋还当真了呢？咱们已经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大家说话就别太斤斤计较！上面不是还有两位四方台大屯的兄弟吗？听说你们四方台的臊嗑儿挺硬，能不能给俺‘哨’两句听听，也让俺们长长见识？”

其实，大家内心都明白，小福道出的一番话语，无疑是为了缓和屋内的紧张气氛，他不希望大家初到农场便把“事情”搞僵，影响彼此间的和睦。

正与克武聊得火热的成子，还未完全听懂小福的言外之意，误以为他故意挑拨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关系。于是，他猛然间坐起身子，语气不善地说道：“啥意思！俺们乡下人咋得罪你了，干吗一口一个四方台大屯的，你这不是找茬吗？”

尽管我看不清成子的脸庞，但从他说话的语气中能感受到他已怒火中烧，显然他亦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小伙子。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线，只见他“嗤”的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却点燃了一支令人窒息的蛤蟆头旱烟。那一瞬间，我仿佛跌入了烟熏火燎的灶坑，因为我对辛辣的烟味极其敏感，顿感浑身不适。

成子个子不高，但身体健硕，一看便知农村长大的孩子，虽乡音浓重，但心地坦荡，说话不遮不掩，坦诚直率。

此时，一股浓烈刺鼻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呛得我和邻近的永林开始了一场剧烈的咳嗽比赛。一波接一波的咳嗽声顿时打破了房间内的紧张氛围。我真想起身责怪成子几句，劝他不要在寝室内吸烟。然而，话到嘴边却被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噎了回去，嗓子刺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片刻的宁静转瞬即逝。成子再次悻悻地说道：“咋的，你说俺们是四方台大屯的不假，但你不也是白家堡的吗？按你这么说，白家堡的比俺四方台的人牛×呗！你就可以癞蛤蟆打立正，一手遮天呗！想在农场‘立棍’呗！”

成子连珠炮似的一席话语，引起众人的担心。然而，小福却显得颇为大度，他很快便意识到成子话中有话。于是不慌不忙地应道：“四方台的人说话果然与众不同，这嗑儿唠得多硬啊！不过这嗑有点唠散了。大伙听听，我哪句话说错了，让你如此激动？不就是开了一个玩笑吗？我哪敢在你面前‘立棍’啊！你说我是癞蛤蟆打立正，我看你是癞蛤蟆穿坎肩，想在大伙面前露两手吧！”

紧邻成子的朱春生，听了小福的一番话语后，心中略显不安。面对小福的犀利反击，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毕竟，他与成子同乡情谊更深。他认为是时候为成子出一口气了。于是，他接着小福极具挑衅的话题，不紧不慢地笑道：“我说楼下的大哥，我看你是癞蛤蟆过门槛，又戗鼻子又戗脸儿啊！”

漆黑的室内，再次爆发出一阵笑声。显然，有不少人为朱春生的机智拍手叫好。整个房间瞬间便沸腾起来。

此刻，对面床上刚眯了一会儿的刘长久亦按捺不住激动情绪，他见小福被“四方台”的两位“坐地炮”怼得毫无招架之力，便一脚踢开盖在肚子上的被子，赤裸着上身在黑暗中坐起。

刘长久谈起被窝中的“浑磕”，其风采丝毫不逊成子。他一个人便能单挑两位“四方台”的坐地炮，遗憾的是，他的表现颇为乏力。只见他笑嘻嘻地冲着朱春生说道：“我看你小子，是，是老屯不识火烧云……”他结结巴巴地只说了半句话便戛然而止，令下铺的小福倍感失望。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于永川，与小福是挚友。此刻急得抓耳挠腮，虽有意相助小福，却无奈腹中无词可对。他只得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冲着刘长久说道：“哎！我说刘豁牙子，你啥意思啊？你吭哧瘪肚地只放了半截儿屁啊？”

我身旁的王忠，似乎早已跃跃欲试，只见他信心满满地接着刘长久尚未说完的话语补充道：“天（添）美呗！”。谁也未曾料到，面黄肌瘦的王忠，救场之术颇为高明。如马季说相声一般，口齿伶俐的他，瞬间便抖出了一个包袱，不仅化解了屋内的尴尬气氛，亦让半醒半睡的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而上铺的成子，面对“群殴”则显得有些招架不住，但他毫不示弱，迅速掐灭手中的烟头反驳道：“哎呀！还是扬马架子的人厉害呀，说话就是有劲儿，不用上粪，这叫放屁打鼓，赶到点子上了，确实厉害啊！”

一旁的朱春生听罢，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再次带着嘲讽的语气，得意地说道：“我说王忠，你咋不说话了呢？你也有‘坐窝’傻眼的时候啊，你不会是吃冰棍拉冰棍没化（话）了吧！”

就这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打趣着。直到屋外那捂着腮帮子喊牙痛的王丰滨走进来，大家才逐渐地安静下来。王丰滨是来传达领导查夜消息的，话音未落，樊师傅便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他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摸索着垂在墙上的开关绳，费了好大的劲才拽了一下，房间瞬间亮如白昼。他故意板着脸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逗壳子’，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都他妈的下半夜两点多了，还在瞎胡扯。我告诉你们，如果明天早上谁起不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罢，他随手拉灭了灯，转身离去。

此时，房间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家亦渐渐安静下来。

虽然我不明白“逗壳子”“坐窝”“立棍”这些奇特的方言，但我知道这些源自农村火炕上的乡村俗语，多半带有戏谑、嘲讽，甚至侮辱的意味。然而，我相信大家初次见面以这样的方式调侃对方，并无恶意。无论语言有多么尖锐刺耳，其实都是为了心理上的满足，同时亦给大家带来了欢笑。

这些充满幽默诙谐的“花哨”语言，不仅让男生宿舍笑声不断，连对门女生宿舍的李淑梅，吕秀荣两位女性知青听得兴奋不已。她俩早已悄悄地打开了房门，隔着一层门帘与男知青共享这夜晚的快乐时光，这亦说明女知青同样拥有一颗青春萌动的心。

随着房间内逐渐安静下来，我却无法入眠了。于是，我穿好衣服，独自走出门外透透空气。然而，当我返回时，却发现自己的床位已被王忠占据，他睡得犹如烂泥一般。一旁的永林也凑热闹般与王忠脸对脸地挤在一起，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他们二人始终沉浸在甜蜜的梦想中，而我却拖着疲惫的身子，静静地守在一旁，心中满是不甘。我只能无奈地坐在床头，凝视着这对酣睡的同伴，多么渴望他们能腾出一丝空间。我仿佛在漫长的队伍中期待着，终于等到了他们翻身的瞬间，我毫不犹豫地挤进一个空隙，浑身乏力的我，不知何时才沉入梦乡。

在我们这群年轻人中，不少人有着“悠久”的吸烟历史和饮酒嗜好，特别是嗜酒如命的“酒仙”，即便晚餐已过，仍要聚到一起小酌几杯。然而，令人厌恶的是，他们酒足饭饱之后，却不肯及时清理残局，亦不洗漱一番，便倒头大睡。这满屋的烟酒味和汗脚的恶臭味混杂在一起，严重影响了他人的睡眠与健康。

我似乎只睡了两个小时，天便渐渐亮了。朦胧中，我隐约地听到远处此起彼伏的公鸡报晓声。其实，无论公鸡是否报晓，天总会亮的，但人们早已习惯了闻鸡起舞的生活方式，我亦不例外。

我不情愿地坐起身来，感到屋内空气浑浊不堪，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我一个鹞子翻身跃下床去。轻轻推开房门，便独自步入了清晨的树林中，那里弥漫着清新的负氧离子，令人心旷神怡。农场早晨的空气，与城市截然不同，令人倍感舒畅。那一夜，我亦不知如何熬过来的，却深知这烦扰的夜晚还将延续许久，直至新奇感消散，一切方能归于平静。初来农场仅一日，我便深切地感受到了集体生活的酸甜苦辣，洞悉了人际的亲疏冷漠。我坚信，人与人之间的磨合需假以时日。未来的日子会呈现何种面貌， 我无从预知，但当下的境遇确实令我难以释怀。

世间万物皆怀揣梦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初心。然而，我的梦想已在昨夜化为碎片。面对生活的重压，我唯有低头耕耘，已做好了与土拉垰相伴一生的准备。其实，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谋生，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只要生命还在延续，只要生活充实而有意义，那些所谓的理想、价值、命运、前途，皆如过眼云烟。每天能见到太阳冉冉升起，便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与幸福。

《流淌的岁月》之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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