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撷英(读《明史》之一〇一)才怀隋和、行若由夷的性情中人——更能让人记住的《文苑》才子(上)

平民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明史》中的人物列传,有如水墨写意,虽然缺少故事情节渲染,却一样能在读者心中引发共鸣,启发思考,推动人们以史、以人为鉴,知兴替,明得失。可当列传进入按身份或品行分类记述时,这一效应便会大幅衰减,即便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也会在“高度同质化”的模样中黯然失色,就像欣赏气壮山河的交响曲,最后的感觉,除了让人魂萦梦绕的曲调旋律,其它的一切包括曲名、作曲者和演奏者,都会变得可有可无,很难在自己的感知世界中留下明晰的记忆。可同样是交响乐,一旦与具体人物故事乃至生动的事件情节发生关联,就像影视作品的配乐插曲,他的艺术感染力就会大幅提升,经久不衰。这一现象,在《明史》人物列传的《文苑》部分同样有比较精彩的呈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古时所谓“文苑”,大体相当于今之言语中的“文坛”。正史独立设置“文苑传”,起于南朝范晔编撰的《后汉书》,其后效仿的正史有十六部之多。范晔此举,无疑是一非凡的历史创造,他不仅为曾经有过杰出贡献、但身份地位相对不高的文化人青史留名,提供了机会和可能,让文化文明演化进步的脉络成因变得更加清晰可感,同时也让后来的人们从史册中的这些文士身上,更具体实在地认知各种文化现象何以发生、发展的兴替缘由规则,身临其境般体验不同历史时期精神生活和人性、人格多元呈现的喜怒哀乐。而这些,对于历史,显然是综合描绘、透视规律不可或缺的重要依据来源。</p><p class="ql-block"> 从《后汉书》起,“文苑”或范畴相近的“文学”、“文艺”纪传部分,所收录的都是以“文学”显于世、扬其名的文士,具体人数与所处朝代文化发展水平紧密相关。《后汉书·文苑传》篇幅一卷,东汉近二百年历史,文化兴盛,名人辈出,可选入“正传”的却只有区区二十二人,附“正传”者也只有七人。而且,就是这二十九人,流传后世的社会知名度,专业学者之外知之者可谓寥寥无几。就是名列其中的祢衡,也是凭《三国演义》中“击鼓骂曹”的壮举而享誉古今,至于他的代表作《鹦鹉赋》,则如深山瑰宝,鲜为人知。 与同一个历史时期的班固、张衡、蔡邕、曹操等大家相比,《文苑传》中的文士,只能以次一两个等第论之。这种现象一直在延续,即使到了《明史》也没有质的改变,只是这时的《文苑》,规模增至四卷,较以往大了许多,列入正传亦有明显增加,多达六十一人,附其后的文士更有一百六十六人,算得上是顶峰式样的存在。而所以如此,并非修史的清人多情,而实在是明朝文化发展的“风流标映,不可指数”,“蔚然称盛”的历史成就所致。若论文人最喜欢的中国朝代,很多人都以宋朝为甚,殊不知,以文士受尊重信任的普遍性、公平性,参与社会治理的广度力度以及文明进步繁荣的成就论,很多方面,大明王朝都远在两宋以上,清康熙帝在朱元璋陵寝前留下的“治隆唐宋”的亲书御碑,其中应该就含有这方面的意思。</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即便如此,《明史》的“文苑”部分,依然未能全面反映明代辉煌的文明文化成就和卓越人物的全貌。且不说在主流意识形态方面,最有资格入选的打破程朱理学束缚、开启思想解放的新动能、新方向的“阳明心学”创立者王守仁等大学问家,就连在纯粹的文学创作领域大有成就的宋濂、刘基、李东阳、汤显祖、杨慎等代表性人物,也都没有出现在《文苑》之中,更遑论被明清两朝视为“异端”的大思想家李贽以及迅速崛起、与唐诗宋词并列的通俗小说等更接地气的文学创造,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以及冯梦龙的《三言》等经典作品,在《文苑》中竟然连一丝声息都没有出现。其中缘由,既有被意识形态的偏狭愚昧所害,如李贽和明代小说,也有为“一人不多传”的修史规则所限。在政治至上的背景下,名位文学俱佳,爵位、功业显著者,基本上都另行立传;同样是著文立说,以儒学研究教化为主的文士也没有进入《文苑》,而是另列《儒林》体系,以示尊崇。如此之后,进入《文苑》的人物,成色势必大打折扣,但亦并不妨碍它以人记史,鸟瞰明代文坛历史全貌的特殊价值。透过它所记述的人物在特定环境条件下的生平经历和事业成就,同样可以领略其所涉及的各种文化现象存在的因果渊源和底层规律。对于历史,这种处理是对于真实的尊重,而对于后人,亦不失为是负责任的担当。然而,真正吸引我、打动我的,却不是这些形而上的轨迹法则,而是其中一些特别有性格、有意思的文化人,如一直被人们戏说的“江南四大才子”之类,从他们身上,可以让人看到更真实灵动,也更令人振奋的明代文人特有的精神气质和品德风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曾以“才怀隋和,行若由夷”即怀有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稀有的才华,执守许由、伯夷清正纯洁的道德风尚作为自己人生的最高追求,而这两条恰与《明史》选择立传的文苑人物的基本标准高度契合。凡入选者,无论居庙堂之上,还是处江湖之远,都大致拥有“才怀隋和”、“行若由夷”的人格特征。但他们中的不少人,又往往与读书人常有的温文尔雅、循规蹈矩的儒雅气度有别,更多的表现为个性张扬、自由奔放,轻者恃才傲物,重者放荡不羁。对于他们,明朝人更喜用来自《左传》的“才子”相称,褒意甚浓的同时,多少也有一些戏谑讥讽的色彩。譬如民间耳熟能详的唐伯虎等四位吴中文士,就是此类赞谑合一的经典代表。然而他们还真不是明朝才子中最拔尖的人物,真正为时议和历史公认的大才子,有明二百七十六年,总共不过三人,即主持编撰《永乐大典》、官至内阁首辅、博学第一的解缙,大学士杨廷和之子、正德元年状元、“人品俊伟”、天下博览第一的杨慎,如果说解缙、杨慎是“天”,而排列第三的徐渭,从仕途功名论则就是“地”,尽管他文则诗文书画样样拔尖、武能排兵布阵精通兵法,人称全能第一,但因仕途成就和社会地位差异悬殊,同样是大才子,解缙、杨慎的个人传记皆跻身重臣显宦行列,而身份卑微的徐渭,则不显山不露水地蜗居于《文苑》之中。</p><p class="ql-block"> 与一般读书人相比,徐渭绝对是一个世所罕见、聪明绝顶的异类。他字文长,浙江山阴(今绍兴)人。虽生于官宦人家,但生母却是侍女小妾,其来到人世仅百日,父亲便撒手人寰,年十岁时,生母又被逼出家门。未成年时,虽有家人照养,但却少有家庭爱的呵护,让他从小就形成独立自信与狂狷孤傲复合的性格特征。徐渭六岁启蒙读书,九岁作文,“十馀岁仿杨雄《解嘲》作《毁释》”,因才思敏捷,学识深邃,以“神童”享誉乡里。可他的科举人生却是一路挫折,几乎乏善可陈。聪颖异常的他,二十岁方才中秀才,之后二十一年,虽然在三十二岁获增补县学廪膳生,但其间八次乡试,均因其一生“不受儒缚”的“固执”,一次又一次被科举功名拒之门外,白衣秀才之外,再无乌纱加身。功名等级层次之低,与他后来以“大才子”的成就,力压文苑近三百年,巨大的悬殊反差,对于当时那个朝代,怎么看,都是一种讽刺和指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以“秀才”为最高功名的徐渭,在“文苑”所涉及的领域,却是无所不能,只要涉足,用心发力即为巅峰。《明史》称他“天才超轶,诗文绝出伦辈。善草书,工写花草竹石”。他的诗文“一扫近代芜秽之习”,在内涵现实清峻和表达浪漫诙谐的平衡融合中开创一代新风,就像他《题画梅》诗中描述的那样,“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一切皆在现实自然的逻辑之中。他的书画更是登峰造极的存在,其书法尤以草书为甚,来自心灵感应、任凭情绪播扬、“狂怪放逸、恣肆意趣"的审美风格,开启了书法“尚态”风气的先河,让书法艺术从一班文人高度自我甚至自恋、脱离正常使用的炫技意淫,回归文字表达的自然属性和特定时刻的情感表达,不仅更具艺术的魅力美,而且又能让普罗大众一眼就能认识。与书法向现实主义转向不同,他的绘画则相反,由追求形似的逼真灵动为主的传统画法,在东晋顾恺之“以形写神”的艺术思想基础上,创造出意念主宰的泼墨大写意画法,剪除表象“逼真”的繁枝缛节,利用中国画笔墨纸张成画特点,信笔挥洒,直指具象灵魂,以冷峻简洁的线条、构图和粗旷豪放的气魄,创造出不离自然而高于自然的气质神韵和艺术张力,在艺术层面达成绘画者主观情绪与客观表达的极致融合,就像他的代表作(不是唯一)《墨葡萄图》,无意之中,“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水墨淋漓,不仅让藤蔓间的葡萄,不失形似的生趣盎然,同时也让人从笔墨间,感受到有一种身居卑微而不屈的凛然正气弥漫其中。也正因为如此,以徐渭号“青藤道士”之“青藤”命名的泼墨大写意画派,为传统中国画进入“奇思妙想”与“妙手偶得”叠加的“逸品”境界打开了实践之门,影响巨大而深远。“难得糊涂”的聪明人郑燮、板桥先生,身为清代书画大家,面对徐渭,却是尊崇至极,一生耿介、不为斗米权势折腰的他,竟不惜以“青藤门下走狗”自称。现代中国画泰斗级人物、人民艺术家齐白石,对徐渭同样是推崇备至,称自己“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先生“磨墨理纸”。</p><p class="ql-block"> 如果止于书画,倒也罢了,因为再怎么卓越,那也不过是文人雅士“四艺”范围的看家本领,而他在戏曲方面的创作和理论研究,则远在醉心科举的读书人正业之外。人到中年,饱经生活磨难的徐渭,忽然对戏曲产生浓厚兴趣,不仅以《南词叙录》填补了宋元杂剧在南方具有代表性的“南戏”的理论研究空白,还亲自操刀创作杂剧经典剧目《四身猿》和《歌代啸》,一举跻身中国古代戏曲的巅峰行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取意于古代军阵军事术语“四声猿”的剧名,一经欣赏,便觉一股正义锐气扑面而来。《四声猿》以正剧方式,组合四个彼此独立的故事,构成一个整体的戏剧篇章。其一《狂鼓史渔阳三弄》,简称《狂鼓史》,内容化用三国演义祢衡裸衣击鼓责骂曹操的故事,只不过将祢衡的事迹发生时间,从生前改为死后,多了几分穿越的神奇色彩。其二《玉禅师翠乡一梦》,简称《翠乡梦》,取材于宋时一个关于官场与佛门尔虞我诈、因果报应的民间故事。其三《雌木兰替父从军》,简称《雌木兰》,一看便知源于南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辞》,只不过徐渭又进行了扩容添彩的二度创作。其四《女状元辞凰得凤》,简称《女状元》,徐渭以五代十国蜀中才女黄崇嘏乔扮男子在衙门供职的传奇故事为原型,演绎了一段他心目中的奇女子从“改装赴试”、“科考夺魁”到“<span style="font-size:18px;">崇嘏理案”,再到“相府选婿”、“还装成亲”</span>的如戏人生。看似不搭嘎的四个故事的,却生生被徐渭在组合中布下了一个四面出击的弥天阵法。《狂鼓史》明里揭露的是白脸曹操丑恶行径,骨子里却是借古讽今,痛斥谴责的是当朝严嵩之类奸臣扰乱朝纲、祸国殃民的倒行逆施。《翠乡梦》借轮回报应,一举揭去蒙在官府和佛门外表的遮羞布,将官吏的阴险歹毒和僧侣人性扭曲的虚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雌木兰》和《女状元》则公开为武能征伐、文能治政的杰出女性礼赞,事实上也是对压制女性的礼教伦理的正面挑战和严肃批判。由此可见,徐渭的这四出戏,主题都是对社会现实中的丑恶和荒谬的揭露批判,主观上,可以理解为徐渭愤世嫉俗批判精神的一次宣泄;客观上,也可看作是一次与社会黑暗面短兵相接的正面抗争。也正因为如此,除了《翠乡梦》鲜有痕迹之外,其它三出都依然活跃在今天的戏剧舞台上,如《狂鼓史》之于京剧《击鼓骂曹》,《雌木兰》之于豫剧《花木兰》,《女状元》之于黄梅戏《女驸马》,内容和表现形式虽然有了很大改变,但其主旨精神,现在的剧目却与徐渭别无二致。</p><p class="ql-block"> 以“全能第一”著称于世的他,戏曲创作同样是无所不能,他的《歌代啸》则完全是另一番套路。在这部剧中,徐渭从市井生活中择取四个片段,用讽刺喜剧的辛辣方式,无情地揭露和鞭笞当时社会现实中的丑陋、昏暗和虚伪。在表现形式上,则更多地向百姓喜闻乐见的审美旨趣靠拢,与一般的“文人戏”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徐渭有才,也曾在官场上大显身手。嘉靖年间,倭寇肆虐东南沿海,身在山阴家乡的徐渭,先后为驻守浙江的多路明军出谋划策,取得了良好战果,因此引起浙闽总督、抗倭名将胡宗宪注意,并将他“招致幕府”,充当参谋助手。二人相处五年,关系十分融洽。徐渭对胡宗宪倾力相助,“宗宪得白鹿,将献诸朝,令渭草表”,事成,“世宗大悦,益宠异宗宪,宗宪以是益重渭”,这是文的方面。武的方面,“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因此,胡宗宪对徐渭也是尊重有加,关怀备至。“督府势严重,将吏莫敢仰视。渭角巾布衣,长揖纵谈。幕中有急需,夜深开戟门以待。渭或醉不至,宗宪顾善之”。《明史》记录的这些细节,充分证明,在胡宗宪总督府五年,可能是徐渭一生最称心的时光,然而也因此而对他后来的人生产生了非常不幸的消极影响。严嵩倒台,胡宗宪涉案罢职,徐渭随即离开总督府,被吏部尚书李春芳聘至门下。两年后,胡宗宪被捕入狱,牵连甚广,徐渭悲愤忧虑交集,“惧祸,遂发狂,引巨锥剚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精神失常的他,一年之内,自杀不死竟有九次之多。然而,一年后的一次发病,竟因臆想继妻不贞而将其杀死,“论死系狱”,幸得友人相救,方才得免,入狱七年遇赦得归。之后二十年,虽有浪迹四方,纵览天下,经戚继光介绍,为辽东总兵官李成梁之子李如松教授兵法等洒脱历程,但终因病老而回到家乡。虽日近潦倒,却狷傲愈甚,至死不与富家贵室交往,离世时,身边仅有一狗相伴,以孤老独死成就了自己“比之凡卉,如兽有麟”,矢志不渝的辉煌人生,同时,也恰恰是如影相随的落魄困顿,让他能更真切地体会人生,进而揭示蕴含于人性本质真谛中的真善美。这就是徐渭,一个由磨难砥砺而成的大才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4.12.13于洋之彼岸</p><p class="ql-block"><br></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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