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座神的席位

阿诺阿布

这些年，大凉山诗人们写出了许多优秀的诗篇。这些诗篇，将彝族的诗歌引领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彝族诗歌以其独特的魅力和深沉的情感，穿越时间空间的限制，成为当代诗歌宝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是不争的事实。灿烂的诗歌星图中，除了吉狄马加、阿库乌雾、阿苏越尔、吉狄兆林、发星等重要的推手之外，有许多生于斯长于斯的彝族诗人，为彝族诗歌特别是大凉山诗歌的崛起和丰富，在文本上做出了大量的贡献。 阿苦里火，这位生于乡村，长于城市，辗转在凉山各地工作、生活的彝族诗人，用他半生的光阴，对青春、亲情、爱情、大凉山的山山水水、族群的未来作了纯粹而朴实的表达。他的作品题材丰富，融合了彝族谚语、生活习俗，以及他对人生的追问，对岁月流逝的感叹，呈现出写作的丰富深度和独特视角。他的诗作，既是对大凉山生活的忠实记录，也是对彝族传统文化的深情回望。诸多诗篇，充满了对自然的敬畏、对亲人的怀念，以及对彝族谚语的巧妙应用，这些元素共同构建了他的诗歌世界的基石，也形成了他诗歌的特点。中年写作，对于诗人来说，是一种独特的人生经历的沉淀，它既包含了对青春的怀念，又包含了对人生的个体思考。人到中年，创作往往更加深沉，情感更加丰富，视角更为广阔。已不再像青年时期那样追求激进的创新，而是倾向于在传统文化的土壤中寻找诗歌的根脉，用诗歌去探索人生的意义，去追寻生活的真谛。中年诗人的作品，常常饱含对生活琐事的细腻描绘，对亲人情感的深情抒发，以及对生命哲理的深刻洞察。诗人对山川河流的热爱与对亲人、族群的牵挂在诗歌中交织，往往具有更为丰富的象征意义和哲理深度。对语言的精炼运用和对诗歌形式的娴熟掌握，不再局限于形式的束缚，将彝语的韵律与汉语的表达力巧妙融合。这种语言的融合，使得大凉山彝族诗歌在保留文化原汁原味的同时，也拓宽了诗歌的受众范围，使之成为跨文化的交流媒介。 就本诗集所展示内容，我从以下几个方面简要解读一下阿苦里火的诗歌。其一关于爱情的咏叹 爱情是人类的主题，是诗歌永恒的主题，更是彝族诗人的主要创作源泉。阿苦里火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用朴素而富有色彩的语言，描绘出大凉山男人对爱情的歌唱和感悟。通过对彝族传统三段诗的灵活运用，物景之中，深情凸现：《你是第四种绝色》在高山上绽放的不止是杜鹃花牛羊，白云还有姑娘 在高山上成熟的不止是野草莓羊奶果，荞麦还有爱情 我匍匐在山路上只为寻找别样的绚烂红色，黑色，黄色之间你是第四种绝色 在阿苦里火的诗歌里，爱情被赋予了浓厚的彝族风情。这些风情，让诗歌具有难得的排他性和唯一性。比如他的短诗《最后的礼物》：一件件，精挑细选我变成了一棵长满眼睛的凤眼果周身都是眼 我仅用其中一只睥睨世界的颜色用余下的全部看你穿上嫁衣的模样 作者对爱情的纯真与深厚情感融入在自然的意象中，使爱情成为了生活与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充满了对爱情的深情倾诉和默默守望，如同山歌一样悠扬，又如同山泉一样清澈，展现出作者纯朴的情爱观。其二大量凸现彝族传统文化 彝族是一个诗性的民族，彝族克智几乎充满生活的方方面面。阿苦里火善于从彝族谚语中汲取火花，将这些流传千年的教诲融入诗篇，使之成为诗歌的灵魂和高地。他的诗句中常常出现谚语的影子，可以说，谚语的借用，使得他的诗歌具有相当的民族特色和辨识度：《甘蔗没有两头甜》高山和二半山没有甘蔗只有土豆，荞麦和燕麦 甘蔗的味道翻山越岭到过我的村子激活我的味蕾那甜味啊是灿灿的梦 一根甘蔗切掉的两头我们小孩也不放过索性啃下几口父亲引用“韩刚”伯伯的话说甘蔗没有两头甜长大后两头却甜在我们的心头 这样的诗句既体现了彝族的口头传统，赋予了诗歌深邃的哲理，又让诗人情绪得到缜密的表达。谚语不再是简单的言语，而是生活智慧的结晶，是诗人对精神世界的个体解读。其三生活习俗与亲人的记忆 在阿苦里火的诗歌中，生活习俗不仅是创作的根源，还是他情感寄托的载体。大凉山的彝族生活习俗，如火塘边的围坐、恋人的远嫁、荞麦的播种，土豆的收获，阿都高腔都以丰富多彩的形式在阿苦里火的诗句中得以再现。这些习俗不仅是彝族人日常生活的缩影，更是精神世界的反映，它们在诗篇中犹如一幅幅生动的画卷，记录着彝族人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生活的热爱。 火塘，彝语中称为“吾俄”，是彝族家庭的核心，象征着温暖与团结。火光摇曳，人们围坐一处，讲述着世代相传的故事，这样的场景在诗篇中被赋予了深厚的情感色彩。在《山风抚慰起皱的乡恋》一诗中，他写道：流失的光阴送走了四季牧歌昔日的火塘不再是砖瓦房的灵魂 锈迹的镰刀收不尽疯长的落寞唯有山风抚慰长出皱纹的乡恋 对亲人的记忆，特别是对家族和祖辈的怀念，是阿苦里火诗歌中的重要情感线索。彝族文化中，对祖先的敬仰和对亲人的怀念是极其深厚的。《勒俄特依》《玛木特依》《妈妈的女儿》等传统名篇中，都有丰富深刻的表现。这种长久的文化浸染，使得怀念，成为诗人强烈的倾述。在《恶梦惊魂时，母亲掀开一个石块》一诗中，他深情地回忆：已作古的外祖母健在时一直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 每当恶梦惊魂总是跑去屋外掀开一个石块连吐几口唾沫寓意祛除一切不祥 至今年近耄耋的母亲仍然延续这始终如一的作法而我却遇之无措任由恶梦肆意侵扰 这样的诗句，揭示了诗人对母亲的感恩，以及对童年记忆的珍视。将生活习俗与亲人记忆融合，形成了独特的诗歌韵律。将彝族的生活智慧、传统价值观以及对亲人的深情厚意传递给读者，使人们在阅读中不仅仅感受到诗歌的艺术魅力，更深入地理解了彝族文化的深厚底蕴。阿苦里火不仅构建了一个鲜活的彝族生活画卷，也让人对人生的真谛有了更多的领悟。 其四、人生的追问 在阿苦里火的诗歌中，人生的追问与岁月的流逝呈现出一种深刻而微妙的张力。诗歌不仅仅是对时间流逝的感性描绘，更是诗人对生命意义的理性思考，是对存在的深刻质疑，是对人生价值的执着探求。存在主义大师萨特说，人在这个世界上是自由的，人的行动选择是自由的，人是自己行动的唯一指令者。人生的追问与岁月的流逝常常相互交织，形成一种复杂而深邃的情感体验。他不满足于简单地记录时间的流逝，而是倾向于在流逝中寻找意义，在变与不变中探索生活的真理。这种对人生的深度探索，使他的诗歌超越了日常生活，升华为一种对人类存在本质的哲学探讨。中年的阿苦里火，面对着过往的岁月，他的诗歌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对人生的理解和对时间的敬畏：《什木恩支，什木恩哈》一个尘寰世界一个虚拟世界什木恩支什木恩哈 原来，每个人的魂灵早已有了神的席位 对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思考，是阿苦里火诗歌比较鲜明的特点，他通过对自然、人性的观察，寓言式地揭示人生的哲理，如《微语时光（十六）》：从地球仪上看所谓的偏僻不过是个伪命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同属于一个球体 是否为中心关键取决于以哪个点为轴心 岁月的流逝对诗人来说，既是个人经历的累积，也是对生命哲学的沉思。在《年轮》一诗中，阿苦里火感叹： 世界在变，我也在变。世界在变小，我却在变大。 这些平淡的小诗，展示了诗人对岁月流逝的感慨，以及对生活的深刻理解。时间不会停留，生活中的每一刻都是永恒的瞬间，每个瞬间都值得珍视，因为它们共同构成了生命的全貌。这种对生命本质的独立思考，使得阿苦里火的诗歌不仅具有浓烈的地域色彩，也具有普遍的人类情感共鸣。其五、对道德秩序的重建及反思 在阿苦里火的诗歌中，一个看似平凡的主题——借款与字据，被赋予了深刻的哲学和道德意蕴，体现了诗人对于社会契约、道德责任以及个人良知的深度反思。这一隐喻在诗篇中并非直接描绘，而是通过委婉的象征和意象，让读者在品味文字的同时，对现代社会中的信任与契约精神进行深思。 在《小卖部》一诗中，阿苦里火写道：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本世纪初我家的小卖部在父亲的账本上赊账的多付现的少没有欠款人的签字只有父亲记载的赊账物品名称数量，价格和日期 没有字据的承诺，象征着道德的约束和个体的自觉，它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基于信任而不是法律契约的关系。在大凉山这样的乡村社会，这种信任和责任可能更为重要，因为它们维系着社区的和谐与稳定。 阿苦里火的这一隐喻，是对当下社会的一种微妙批评。在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契约精神被弱化、淡化。然而，随着社会节奏的加快，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被削弱，取而代之的是对法律条款的依赖。诗人通过“大凉山”的乡村生活场景，唤起人们对传统美德的怀念，提倡在法律之外，更应依赖于个人的承诺与良心。阿苦里火展示了他对世界的一种反思，他倡导的是一种超越法律制度的道德规范，即个体的承诺和良心。这种道德观念，与大凉山彝族的传统文化相呼应，强调的是个体对社区的归属感和对原则的敬畏，而非仅仅追求所谓现代意义上的文明。阿苦里火传达了一种对现代社会中道德滑坡现象的忧虑，同时，也提供了一种基于承诺与良心的道德重建的可能性。 其六、结语：献给男人、女人与天地万物的诗篇 在彝族文化中，万物皆有灵。每一个生命都是宇宙的一部分。诗人笔下的山河、日月、风雨，不仅仅是自然景观，更是彝族诗学的载体，象征着宇宙的秩序与生命的循环。阿苦里火以其深情的笔触和独特的视角，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幅生动的乡村生活画卷，它们不仅仅是对大凉山自然风光的描绘，更是对彝族人民生活习俗、爱情观念以及对生命哲学的个体诠释。阿苦里火的诗歌，如同一首献给男人、女人与天地万物的赞歌，男人与女人的形象被赋予了彝族文化的独特韵味。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与赞美，彰显了彝族人民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 无论是献给男人的豪迈，献给女人的温柔，还是献给天地万物的敬畏，都像是在宣告：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座神的席位。他的作品，就像大凉山的山峦，静默而雄浑，承载着彝族文化的厚重，映射出一个中年诗人的沉思与洞察。 当然，跟大多诗人一样，阿苦里火的诗歌，有意象浅显，字词随意、情感放任的缺点，如果在以后的写作中，能够准确地找到福楼拜所说的那个唯一的名词、唯一的动词；能够进一步升华而不是受制于彝族传统文化的束缚，我想，一定会取得更加夺目的成就。 是为序。 阿诺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