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义门的庙多,庙会也多,最最著名的是天齐庙会。天齐庙原在义门集东北角,供奉着东岳大帝,地下还有阴曹地府。每年农历正月初八,天齐庙逢香火会一天。会期一到,方圆百余里,客商纷纷赶来,各种民间舞蹈全部出演,还愿的、烧香的蜂拥而至。特别是义门西关、东关、北关回民及涡河南岸的邓家商人各有拿手节目亮场子,如西关的大班会,东关的竹马、旱船、半吊子会,北关回民的踩高跷,河南邓家的花鼓灯、下河调等,真正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于是,天齐庙场成了他们生意竞争,夺牌子、撑面子的最佳舞台,也成了义门人最向往的精神娱乐之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与还愿有关的是挂盘香,这与大班会相关。大班会,因系鬼会,非同一般,有许多清规戒律,都是从四川丰都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传来传去,传到古镇,老规矩只会越传越神,越传越鬼。大班会在出会之前,首先必须杀鸡祭鬼,焚烧纸钱纸宝,祷告一番,免得在玩会期间,真魂出窍,真鬼附体,出了差错。其次玩会人在玩会当中,除个别角色可以发出鬼叫声外,其余全体演员,任何人不许说话,更不许交头接耳,嘻皮笑脸。人人必须按照自己的角色要求,有的阴森着脸,有的苦丧着脸,有的干笑着脸,总的来说,只准有单调的表情,不准有一丝声息。另外,大班会沿途经过的地方,大户人家要摆设香案桌子,小户人家也要燃放鞭炮迎接。当地一些孝子贤孙,如因长辈染病,久病不愈,曾到庙院里烧过香,许过愿,如今也要借助于大班会这个鬼会、神会的威力,挂盘香,顶香盘,孝子贤孙光着上身,只穿彩裤,孝女也要单裤单褂,排在大班会人员中间上庙里祀神、还愿。这年西关筹办了大班会,是孝子贤孙还愿人多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还愿人提前送了银子挂上号的就有三大家。首先是西关粮行过家小掌柜过光;其次是东关打银店刘掌柜的孙子刘正好;再就是邓小街钱庄上的邓大辫子。看看这三个人的名字,便能看出门道,看出镇上人的习俗和爱好。过光小时候出天花,留下一脸的疤拉,麻子,可为了避嫌,图吉利,偏偏避开“疤”和“麻”,取个“光”字;刘正好眼斜得只见白眼珠,不见黑眼珠,可为了避嫌和图吉利,却远远避开“歪”和“斜”,取名叫“正好”;邓大辫子的名字取得更绝,他本来头上连一根毛也没有,可偏偏取得“大辫子”的雅号。今天这三家凑到一块挂号留名,捐款还愿,还要挂盘香游四头,一路的纯踩细,你说巧不巧。不用说大家来看玩会的,单就来看这三家还愿的,不来个人山人海才怪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转眼间辰时已到,老远只听一阵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跟着而来的是四面彩旗在四条大汉的撑掌中,在众人的簇拥下冲出来了。紧跟着的是七八人组成锣鼓手,大锣、大鼓、大钗,那个大劲,足有锅盖大,足有大盆粗,有节奏的发出阵阵咚咚哐哐沉闷的惊心动魄声。锣鼓家伙后面,紧跟着过邓刘三家一阵还愿的孝男孝女。过家领先,过光原是老财东过文举的义子,虽不是亲生,却比亲生还要孝顺。过文举膝前只有一个如花似玉的亲生女儿,取名玉花,也十分孝顺。近两年,过文举年老体弱,经常生病。兄妹俩就跑到天齐庙许下大愿,要老天爷保佑他家老爹行行壮壮,康泰长寿。精诚所致,金石为开。你别说,过文举还真的一天天好起来,顿顿能吃两大碗饭。全家人甭说那个高兴劲,兄妹俩无论如何也要还这个愿呀。你看那过光,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他却光着上身,只穿一条丝织大红单彩裤,一动三抖,不动也抖。小辫子在头顶上盘着,两只胳膊用两根特制的架子木撑架着,再用特制的银针穿透肉皮,挂上三尺多高的大盘香。身旁一边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在扶持,时刻准备着救护,过光30岁出头,血气方刚。可今天脸上的疤拉麻子,早被寒风袭去了往日那油光发亮的光彩。他两眼眯成了一条线,嘴巴崩得像刮胡子一样,满脸一副忠孝节义的标准像,让人看了感到好笑而又不忍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过光身后便是他妹妹玉花。玉花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素花紧身丝绸单衣,苍白的脸蛋,被寒风吹得像开败了的花红,两只细皮白嫩的小手高高举起,托扶着头上顶着的一副香纸盘,身后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足足垂过屁股蛋。玉花姑娘,那杨柳般的细腰,那高高隆起的丰满前胸,那双新派天足和红缎绣鞋,以及雪青紧身花衣映村下的桃花似的脸蛋,早把一街两巷观众的视线吸引过去了。尤其是年轻人,对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又是眼馋,又是怜悯,说不出那心中的滋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玉花身后便是邓家钱庄的大辫子,邓大辫子为人憨厚,待人接物忠厚老实,十分诚恳,因此,又有邓傻子的浑号,他的年龄和打扮跟过光不相上下,只是在今天特定的环境下,那副憨厚相显得更加憨傻了。尤其那张又大又阔的大嘴巴,今天咧得更大,口水长流不断,把胸前的皮肉和大红彩裤上的裤腰都滴湿了。他的表情在寒风的吹袭之下,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让人提摸不透。邓家最可贵的是傻子的媳妇尤氏,是南关外二里地尤家楼大贤人尤秀才的女儿,自小饱受三从四德、礼义廉耻的家教,特别孝顺。身为邓家媳妇,愿为公婆抛头露面,许愿还愿,实在难为她啦,在当地也属罕见。今天她身着素装,高挽发髻,无粉无黛,无修无饰,温温柔柔,凄凄惨惨,她的出现更引起一街两巷人的怜惜和赞许。有的暗暗翘起大拇指说:“谁家能娶上这样的好媳妇,真是烧了八代的好香。甭看尤氏的模样并不那么俊俏,但她的身形却能处处引起人们的喜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尤氏后面便是东关打银店刘掌柜的孙子刘正好。正好今年才20岁,父母死得早,爷爷奶奶把他拉把成人。他是为了让爷爷奶奶多活几年,才给爷爷奶奶还愿的。刘正好的眼睛本来不斜,是因小时候没爹没娘,爷爷奶奶处处随他的便,吃呀喝呀信他的意。一次奶奶做了一大锅牛肉面,下了半斤肥肥大大的黄豆芽,放了不少黑胡椒,特香耐吃,正好一顿吃了六七碗,肚子涨得像小鼓,不能低头,不能弯腰,稍有不慎,面条、豆芽就会从嗓子眼里往外让,撑得他两天没吃东西,还拉了三天稀,发了几天烧。从那以后,左眼睛还好,右眼睛却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光见白眼珠,看不到黑眼珠。人家骂他“嘴歪眼斜心不正,腰里别着钩子秤”,这完全冤枉了他。骂他眼斜得像尿刺,其实是吃牛肉面撑的。打那以后,刘斜子算是出了名,不过人们不叫“斜子”叫正好,也算图个吉利,刘正好的眼斜单打一,今天还愿也是单打一,没有姐妹兄弟,也没有妻子儿女,他身体本来就比较瘦弱,今天在寒风中耍单,早就架不住了,他低着头,弯着腰,眼斜身子也歪了,几乎要倒在右边那位准备救护的人的身上了。他那前胸贴着后背的瘦身子,今天几乎要被寒风刮干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家还愿的后面,紧跟着又是一班锣鼓手,节奏强烈的锣鼓点,正在敲打着大班会特有的《太平歌子》《滚轮豆》,以及《阴阳战场》。大班会的传统阵法叫“三吉引路”,也就是白吉白无常,头戴三尺高的白帽子,上写“开市大吉”。浑身穿白,白衣扫地,腰系粗麻辫,面涂白花脸,吊死眉,吊死眼,红舌头伸出尺余长。黑吉黑无常,头戴三尺高的黑帽子,上写“我也来了”。黑吉,浑身穿黑,黑衣扫地,腰系粗麻辫,面涂黑花脸,吊死眉,吊死眼,红舌头伸出尺余长。醉鬼醉无常,头戴三尺高的麻袋帽。上写“醉了、醉了”,上身穿着破蒲包,下身穿着麻袋片,赤脚,草鞋,满脸污垢,也是吊死眉,吊死眼,红舌头伸出尺余长。白吉,黑吉,每人手中一把红雨伞,不断的高举,不断的拍打,不断地哈腰原地转圈,发出依喂依喂的尖叫声,并以此为信号,指挥着整个鬼队伍的各种阵势和行动。醉鬼右手酒壶,左手酒杯,不断地自斟自饮,又给别鬼饮,不断地左蹦右跳,嘻笑胡闹,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吉引路后面则是“提溜枷”的故事。小鬼小判押着一位戴枷戴锁的历史罪人秦桧,小鬼小判凶煞可怕,秦桧披头散发,胆战心惊,畏缩不前,拉拉扯扯,推推拱拱。更有阴曹地府判官,右手执笔,左手举着生死簿,龇牙咧嘴,吹胡子瞪眼,面目极为可怕。还有秦桧老婆王氏,通称“大妈妈”(北方系指大乳房),敞胸露怀,两只特大的乳房忽忽闪闪,偶尔还能挤出尺把高的奶水来。她一会向判官挤眉弄眼,卖弄风骚;一会儿把裹脚布条散掉,乱抛乱扔,向小鬼小判撒娇。她那像猪八戒一样大大咧咧的步伐,最能引逗观众的情绪。接着而来的是阎王爷的外甥女“小鬼精”,那美妙的身影和婀娜的舞姿以及节奏感特强的步伐,让人着迷心跳。今天的小鬼精,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少爷装扮,轻盈文雅,举动端庄秀丽,宛如历史上的四大美人,赛过传说中的天女嫦娥,让人误以为她真的是谁家的千金小姐装扮而成。那股强烈的女性魅力,在广大看会人心中,简直超过了过家的玉花姑娘,吸引了许许多多公子哥们,太太小姐,不顾一切的向前拥,向前撞,向前挤。有的个别下作的年轻人,总想挤到小鬼精跟前顺势摸上一把,弄得小鬼精莫明其妙,哭笑不得。大班会押住阵角的是手执钢叉的牛头马面以及身着黄龙袍的九殿阎王。阎王爷后面则是十几位盘叉老手,个个身着号衣彩裤,手持钢叉,列队而行。最后面是老会首李汉臣的四人小轿以及问事人跑前跑后不断向老会首请示、通报、调度的紧张场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班会三吉引路来到花巷口,后尾才离开鱼子顶,三吉索性一声尖叫,蹿起了铁索䙡,街两旁顿时暴出阵阵掌声。等到四面彩旗来到水巷口,太昌家门前早摆上了方桌斗椅。问事人招呼三家还愿的随着第一套锣鼓班继续向前先行,让被拦住的大班会,在方桌斗椅上耍两个花样,玩两套套路。太昌家的伙计们,不断放出一盘又一盘鞭炮,表示欢迎,表示要看花手。大班会的众鬼们,顿时精神大振,发出阵阵怪叫,跟着便在方桌斗椅上翻筋斗、劈大叉、耍盘叉、拉溜枷,接连不断。人们掌声不绝,叫好不迭。如此盘桌子,上椅子的阵式,从出会到上香,前前后后折腾了不下五六次,大鬼小鬼个个累得气喘嘘嘘,汗流不止。老醉鬼索性甩掉了麻袋片,光着身子在冰冷的大街上玩滚身,玩旋子,引得观众不住喝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班会如此走走停停,反反复复,来到古镇东北角的天齐庙,已是午时时分了。两班锣鼓首先把三家还愿人送进庙里上香、放炮、点香、磕头、祈祷,该唱的唱,该叫的叫,一一礼毕。这时候,过光早被冻得呆若木鸡,脸上皱得像核桃,过玉花被冻得缩成一团,暗暗啜泣。只是邓傻子,虽然连头皮都被冻得像猴屁股那么红,可他还在憨憨地傻笑。尤氏一个劲地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老天爷保佑”。救护人端来了庙里早就备好的姜汤红糖茶,每人足足喝上一海碗,赶快穿上厚厚的棉衣,皮袄,孝男孝女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谢谢老天爷保佑,谢谢大家帮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谁知一碗姜汤,两碗红糖茶,根本驱不走刘正好身上的寒气,他浑身仍在颤抖,像是在筛糠,两腿拿不成步,几乎失去了知觉。没办法,他爷爷只好派人送来了软床,把正好抬回家。爷爷奶奶一见,直疼得乖呀、孩呀的叫个不停,眼泪不住地往下掉。老爷子派人从北关买来了羊头、羊心肺,配上羊全骨,足足放进去二两黑胡椒,煮好半锅羊肉汤,给孙子取暖,发汗,驱寒,生津。如此足足折腾了两天,刘正好才算恢复过来。幸运的是,这次三家还愿人,没有一个伤风感冒、头疼脑热的。刘正好虽然最不经冻,可几天后他却占了个大便宜,右眼再也不斜了,两眼睁得一般般大,眼珠儿黑白分明,实在正好。人们都说,是他们的孝心惊动了天地,这叫善有善报。还有的说,天齐庙的神就是灵,大班会的威力就是大,你看人家刘正好,不真的正好啦,还了一次愿,眼睛一下子就不斜了。可究竟灵不灵,大不大,过、刘、邓三家还愿人,心里最清楚,感受最深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