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土地带的蛙

麦 客

李姓民间诗人

九十年代初，我们这儿每年冬季，还是有那么几天，夜里温度能降到零下三十七、八度。就是在那样的寒夜，一个姓李的诗人朋友，找我去看另一个也是姓李的诗人朋友。

狰狞破败的单位筒子楼，黑暗中小心翼翼。穿过各家门口成堆的土豆白菜，和沿着走廊窗户衔接排列的脏水桶、煤油炉灶台拱卫着的秘道，七扭八拐后掀开挡着房门的半截白布帘———那厨烟、手油抓得黏腻斑斑的感觉，至今还会不经意间掠过我的指尖———应手而开的房门透出一方昏黄，写字桌前...对，够不上写字台的尺寸———安静地坐着个双手捧着广口玻璃杯的干瘦的男人。

房子里真冷，来客没打算解开外衣的任何一粒扣子。寒暄后两个诗人在交谈，我从旁边看着主人平淡无奇的脸，有点儿"暴皮"的尖鼻子，重新插进广口杯氤氲的热气里，那姿态表情，让我回忆起上一年的隆冬，在通化大雪封山的林区拍外景，客货混装的林区小火车，大清早把摄制组仓促送到下一个停工的采伐点，烧木柴的蒸汽机车头，喷吐着浓烟和蒸汽，在一连串巨大的、车厢连接处反复的碰撞声后，好不情愿的停下来了。

谈话间隙，我的朋友告诉我说，主人烟酒不碰，诗兴大发的时候，喜欢喝一杯"极开的水冲泡的麦乳精"！

那些年我打过交道的诗人、流氓多了去啦，不抽烟不喝酒的，没有几个好的。但是朋友介绍的诗人是个意外。隆冬深夜，他像一只守着杯牛奶的小猫，幼弱天真，人畜无害。

老点儿睡在雪地上

老点儿是我哥师从的周老师的儿子，打小儿已注定要成为一个画家。当年的我们两家，各住在一座旧楼底层的两端，但是我和他从没有一起喝过酒，即使后来他"公然骗到了"我的一个小学同桌儿。

那年冬天雪下的没完没了，有一天晚上我刚躺下，猛然听到有人砸门。我披了件外套开门一看，原来是隔壁李真阿姨的儿子小杨。他说快，帮帮忙，老点儿喝多了非要睡在外面！我套上棉裤，跟着他就跑，没多远就看到了...怎么说呐？永生难忘：

通往我们家的小马路，在不远处与另一条通往无线电厂的小路不是打了个交叉嘛，那里有一个硕大的变压器，建筑在水泥桩上。风上一阵推是下一阵，雪片叠加着雪片，四个水泥桩巨大的阴影，让眼前的景致，很像一间黑白摄影作品中的房子。

老点儿长发覆面，和衣醉卧，头边搁着他的鞋，和叠的整整齐齐的裤子，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还穿着袜子...

多年以后，酒桌上遇到个一起写诗、画画儿的朋友，他说老点儿后来去了国外，一开始因为喝酒画画，名气很大，后来慢慢没了消息，偶尔跟同行聊起来，有人说可能已经死了...我说怎么会？那朋友撇撇嘴说在国外玩儿艺术的，这样的事儿多了去啦。

冻土地带的蛙

父亲得病去世前，亲人朋友们为他想了无数的办法。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二，比我现在的兔崽儿还小，有一天听说，冬天的"哈士蟆"营养滋补，而且性寒祛毒，对爸爸的病情一定有疗效。

"哈士蟆"是一种黑背红腹的蛤蟆，现在贪嘴的老饕把它称作"林蛙"，那时候我自小玩到大的南湖公园里就有，但是没听说有谁张罗吃它。

那天最后一节课没上，我去南湖了。

我以前的文章里写过罢，当年有一条小溪流过我先后住过的两处家，一直汇入美丽的南湖。其实与它平行，另外还有一个小溪，在它最终流入南湖前，蜿蜒铺展成了一片小小的湿地，是孩子们筑坝捕鸟捉泥鳅的"猎场"。那天，我和我的好朋友剑国，就是奔了那里。

大概是十一月份了罢。已经是黄昏，湿地潴留的水洼边缘，结了薄薄的冰。从适当的角度巡视，偶尔透过冰面，会发现一两哈士蟆，只隔着一层浅水，伏在泥底上：在夜晚来临之际，它们静静地吸收着夕阳余晖中最后的一丝丝暖意。

我光着脚，在浅薄的泥水中慢慢趟着，每捉到一只湿冷僵硬的哈士蟆，我就放进一只袜子里，装满后就抛给岸上的剑国。那天脚刚下水就冻麻了，但是冰碴儿划过脚踝、腿肚的时候，还是疼极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为具体的人、为我尚在中年的爸爸向神祈祷。寒冷的感觉像一个个亮蓝色闪电，从双手、双脚扑向我的大脑。耀眼的电光石火间，我坚持着我的劳动和祈祷...那天，我始终没有听到上帝或者安拉的声音，但是"祂"让我捉到了很多肥美的、黑背红腹的哈士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