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培德｜雍家沟的一天

天府头条

我在南部县一个已合并入楠木镇的中心乡叫雍家沟的小村庄，仅生活了一天，时间是2024年11月25日。这日的前两天，四川省南部中学刚举办了百年校庆成果展，许多外地学子纷纷回到母校相聚。1994年在南部中学高中毕业考入重庆大学读法律的学生雍中全，也是借此回故乡的。我是他的语文老师，我们之间有层特殊的关系，故而他特地与其妹夫开车接我到他家——雍家沟，去看看现在农村的面貌。

一早冬阳暖身，难得的好天气。小车过南部县城嘉陵江一桥，便有了浅丘乡镇的原野味道，“霜轻未杀萋萋草”“可怜冬景似春华”。川东的景致，满山岭，茂密的常青树，夹杂几株黄叶落木，别有一番可爱的风韵。路两旁，时不时看见的都是崭新的独立小楼，20世纪前的农村四合院建筑几乎绝迹了。唯小楼前种的蔬菜，还跟过去一样，自留地里的庄稼，总是最夺目的翠色。

上午9时许，小车从公路下坡转入乡村道，水泥路并不比大马路差，只是窄了些而已。自前些年农村脱贫以来，家家通公路，户户圈宅地，顿顿有油荤，农民吃住行不愁，已经大别于过去了。我是1969年初重庆知青下乡到南部农村的，人民公社那年月，天天吃的红苕酸菜，人吃干的，猪吃稀的，一锅煮了吃，所谓“净米饭下盐，胜如过年”，那是待稀客才有的饮食。至于道路，一律的黄泥巴，走乡串户，只能踩着田坎坎坷了去。

两边是丘山，中间一长沟的田，顺山腰你一栋我一栋的二三层楼各自相隔离的小院，这就是川东北日下普遍的农村景象了。雍家沟亦如是。雍中全的家与其它十余户小楼房比较，并不显得特殊。两层半高的楼房，方方正正。中间是厅，一楼两边前卧室后厨房与梳洗间；二楼两边都是卧室，中间厅前有阳台，坐在阳台上聊天，对面小丘相对，雍家坝全景尽收眼前。坡地有种上豆麦泛浅绿色的，有杂草乱发撂荒的。而沟田，谷桩丛丛，却是热闹得很。

鸭成群，鹅嘶鸣。没人管，任纵横。这寂静的山村，没有它们来闹闹嚷嚷，还真的不行！当然，还有狗的叫声；然而大白天的，如果没人过路，它们就躺在院坝晒那冬日难得的懒太阳，连动都不想动一下，就别说蜀犬吠日了。现在的四川，出太阳的日子多起来了，比如今年长夏，连晒二三个月，40度高温不退，入秋很久不见凉，骄阳似火的天似乎还多了些。不过，今日却好，冬阳暖照，我们正好可以坐在阳台上神侃。

雍中全父亲说：“要不是邵老师帮雍中全转学到南部中学读书，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发展。”雍中全说：“如果没有邵老师和肖老师的教导和提携，我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干啥。”我说：“人靠的是自身，我后来又给肖院长介绍了些学生，但都发展得不是很好。往事就用不着提了。”往事者何？简而言之，上世纪大学未扩招，县中能直接考上本科者不多，农村中学多是挂白牌。而进入大学的发展，学院有领导看重自然又快捷些。重大文科院肖云副院长，也是下乡南部的知青。

后来的事是，雍中全大学毕业，省委组织部在重大招一二个优干生直接进省党校学习，三个条件：学习优秀，党员，学生会干部。学习出来，雍中全在绵阳某区挂职，如果他不想继续在学业上深造，今天也许是正处或正厅级官员了，谁知道没有发生的事的结局呢？雍中全后来在香港读书博士毕业，如今是锦天城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所接业务，多是跨国的大公司的、大财团的法律方面的事。

前些天他回家省亲，刚好校庆结束。校庆后的11月24号晚上，他请1994级（习惯叫级，应为届）的老师、同学在青奥国际酒店吃饭，他一个人给的钱，还有酒水的费用。以前他在南部或成都请吃饭，自然也是他买单的。而今天，他特地接我去雍家沟一游，事前还买了床电热毯，说农村晚上冷，要烤热了铺才好入睡。

他的细心让我非常感动的了。中午家常饭也很温馨；如今农村日常饭三荤两素已是平常，何况客来，多加几个菜，满满一桌，忙得主妇团团转，就免叙述了吧。倒是饭后在院坝走走，所见必须大书特书一笔。铝合金做的栅栏，以此围院坝尚可，用以栏院坝边一分来地的蔬菜，价钱如何算得！要多少蔬菜才合铝合金的价格呢？更何况，用条石隔成一箱一箱的土，以种不同的菜，其价钱跟直接到农民那里去买，真没法算账了。

然而，人之生存价值，不是单纯用钱去计算的。单单用钱，也买不来身心超然于物外的愉悦。自己种菜，于有钱人，那是劳闲，更是精神快乐的释放，所以不能以钱而论。可农民们呢？他们的菜园地是没设栅栏的。而今在乡下看一个家庭有钱没钱，不是看表面的小楼，因为那楼房建设是乡里人硬拼命也要建起来的，而屋内的硬件建设才是衡量的标准。且更直观的区分，又无非是看菜园地的有无栏杆以及栅栏的贵贱了。

主妇早已打开电热毯烤热了铺，铺上全是崭新的被褥，我美美地睡了一觉。时间在1:46分钟，起来便独自出院坝走走。坝坎边有两棵果树，一棵柚子树，一棵柿子树，柚子树上挂了圆圆的5个柚子，柿子树已摘了柿子，正落着叶。上午我们在阳台聊天时，吃的就是这树上结的果，约拳头大，十分甜，仅吃一个便甜得不能吃第二枚了。正欲步下乡村道，雍中全父子从屋里出来，于是便一同顺沟田水泥道边聊边行。

路左依山十几栋小楼房，与山并行，山逶迤乃青龙之势；右丘岭起伏，柏树深深，形状各异，丘之大者呈白虎之态，不愧风水宝地。民间常言“人杰地灵”，其实哪一方山水没有龙虎之型或龟凤之状，只不过是“美不美，家乡水”，乡人自誉罢了。倘若大人物出，这地灵就显现了；如果没有大人物出现，他们便一代代盼望着，认为终有那么一天不是这家、就是那家会发生奇迹的。于是这老宅地就不能丢，即便人出外发了点小财，也会拿钱回来修房立屋等待着。其实，我们在雍家沟乡村小道上一路走来，看不到年轻人，还看不到小孩子，各楼前都是老年人在打招呼，都说的是“你们来客呐”“娃儿是啥时候回来的”。雍父一一答应着，满脸笑意道“这是我们雍中全高中的语文老师”，还特别强调一句“是南部中学享受国家津贴的特级教师，这次南部中学百年校史就是他写的”。老人们也是满脸皱纹的笑，雍中全便“几爸”“几婶婶”地一路喊过去，并向我道：“每次回来，都要挨家挨户送一袋糖果或水果的。”

一个小时后，我们又回来坐在阳台上摆龙门阵。话中不免感叹，过去四合院，满院子的小孩爬的爬，跳的跳，跑的跑，哪像现在这样冷清，自独生子女后，一切都变了。雍父说，过两天，他们也要回县城住，毕竟农村如医药副食百货购买等还是不方便。我道，明天该我请客，有四席人，是这半年从成都回来写“百年校志”要回请的礼数，不能不回县城去的。他们当然是想我住一晚上明天再走，然而天不如人意了，我也想请了客后就回成都的家。

乡村说黑就黑，冬阳一落坡天就暗了下来。雍中全妹夫在附近的镇中学教书，他送我们到雍家沟后就赶回去上课了，现在又开车赶了来。他去柚子树摘了个柚子，剥开，说：“不太好吃，但绝对是没打过农药的绿色食品。”果然酸酸的甜香味，很纯正。我一道“很好吃”，晚饭后他们竟然摘了三颗柚子让我带走，弄得我很难为情了。可竟不料，他们不知何时，还到另一栽有柑子树的人家弄了一袋柑子来，理由仍旧是“真正的绿色食品”，推脱不得。

我白手来，满载归。夜7点多，我、雍中全与他妹夫又一起回南部县城。车从南部二桥过的嘉陵江，城里灯火通明。在振兴街果脯店，雍中全买了瓜子、花生、香蕉、橘子数袋，到了一环路蜀北大道我家门口，硬要提上楼。我家是以前的板房，没有电梯，在五楼住，三人都提得累累的。放下，雍中全道：“明天要用车载到陵江宾馆吗？”我千万遍说不用，有朋友送一件白酒来，就一便载去了。结果雍中全又去拿了两瓶红酒来，我还能说什么呢？

接连几天的朋友聚会，我于11月30号参加了南部中学李正松女儿的婚宴，方回到成都。12月1日星期天到女儿家煮饭团聚。2日写文，回复袁天玠校长校庆前的赠书《悠悠我心》，3日南部中学成都退休教职工聚会。4日公众号《逝水微澜》发文《悠悠君心·绵绵我情》。5日写此文，写了2000多字未完稿，6日准备再继续，谁知南部县红色文化研究会李飞执行会长来，叫去上海参加上海南部商会15周年庆典，于是同行。

李飞是烈士李鸣珂的后人。李鸣珂，黄埔军校4期，“八·一”南昌起义警卫营营长，中国共产党四川省军委书记，1930年在重庆朝天门壮烈牺牲。7日乘飞机到上海，与成都南部商会的朋友一起参加了8日的上海南部商会十五周年庆典——因为我既是红研会的顾问，也是成都南部商会的顾问。9日随成都南部商会李晓东会长一行到苏州，参观学习，受到江苏南部商会邓旭柏会长等人的热情款待。10日返上海，11日回成都。12日即今天，方才完成了《雍家沟的一天》。

人生忙忙，为家业兴旺，为事业兴盛，本是很好很好的。可乡下归来，所见栋栋洋房，仅住着一二老人甚至空置，这意义何在呢？鸭欢鹅叫狗鸣，如没有它们，这乡村只怕会更加寂寥的。如果没有左青龙右白虎的信念，让人们执着于“地灵人杰”的将来，这乡村出去打拼事业的人，只怕过年过节也难于回家欢聚几日的了。11月25日那天晚上，我从雍家沟回来，就这么思索了大半夜。12月12日才完成文字，真个是人生“呜呼者，何也”？

二〇二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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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邵培德，著名教育家、作家、辞赋家、特级教师，享受国家津贴。出生于1950年，重庆北碚人，下乡四川南部县知青，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先后在南部师范和南部中学教书，1998年被评为全国模范教师，2000年被评为语文特级教师。退休后，在成都棠湖外国语学校教书。2020年离开教坛。著有《培德文集》，北京团结出版社出版；编有中学选修教材《国学概览》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