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个从清水河走出来的人,注定了这辈子不会有太多乡亲,毕竟,村子就那么大。我生在这村落一隅,一个名为“庄子”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此地处永定西北,东邻北邑,南邻罗茨,西接拖担,北壤兴贡,距富民县城不过七公里而已。地辖苗族村落硝水塘,中村等十一个村民小组,总共一千二百余人在这片土地上刨食依存。</p><p class="ql-block">这听起来,难免有些伤感的意味,实际上,应当感到庆幸才是!毕竟,还有亲近的邻里乡亲。只要乡亲还在,纵使你我他乡流落离乡背井,故乡永远有根。不论脚步漫随至何处,情思流落至何乡,只要故乡那条小河始终在每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自心间缓缓流淌而过,我便永远清醒----明白路从何处来。</p> <p class="ql-block">我从来相信:当一个笔者有真情实感的时候,写作根本不需要技巧,已然能深深打动读者。</p><p class="ql-block">在这篇文字里,我只想以一个清河村的孩子身份,如这十二月深秋,山风吹过河畔黄花秋草,醇柔而凝厚,为您讲述接下来的故事....</p><p class="ql-block">爷爷走了,走在十一月,恰是甲辰十月十三。我这颗心也跟着沉寂,任凭眉目如何尽力舒展,手中的笔墨也再不能如心跃然纸上。我又该如何为你描述这一天呢?2024年12月10日,村里的老人又走了一位。深秋或是初冬,再次平添一份永恒的思念。爷爷归家二十六日,翩然仙去,七十年前一声啼哭清莹落地,七十年后举家回门叶落归根,他说:“命理归宗,谱系渊长,根终究落于清河”,于是一声舒叹,如其存世七十余载,潇然坦荡,双目垂然,驾鹤长辞!</p> <p class="ql-block">为村里的乡亲造像,留住乡愁留住心安,留住这个村庄的片刻过往,那些生于六七十年代,行走的传记与村庄。</p><p class="ql-block">清河大院,不大的地盘,因为一位老人的离去村乡合聚。妇女们在腰间将围裙系起,分碟择菜;男人们手握刀斧,烹牛宰羊,对于这个村庄而言,白事是人们心头第一等大事,它和生一样,胜似这片土地世代春耕秋种命理相依。</p><p class="ql-block">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值得争论的秘密,一个人离去,也必然带着这片土地的记忆与山水长久依偎。对于活着的人而言,这个时候,心里愈更明白,一切来自土地,终将归还土地,每个人身上,都在不同的年岁背负着关于此处的秘密,至少,从出生之前就已注定如此这般了。</p> <p class="ql-block">手中的相机终究还是举起来了!这个早在四年前,心底萌发的深意,那时,乡亲们坐在这里,为送我出山求学,眉目间尽展快意。我站在人群里,也站在人群外,心底留存下此情此景。月升日落,春来冬去,眼底看过多少场流云飘起;故乡炊烟、泥墙灰瓦、草木繁郁,多少人飘然来去;时隔四年,我从山外回到这里,一切如梦幻泡影般,方觉一切只还是昨日。</p><p class="ql-block">这一天,来得太晚!念及我的父老乡亲,二十二载春秋岁月,只是在我记忆深处留个名姓,仍有很多人,我叫不出姓名,面庞相貌,在一场冬春雪雨过后,不复留存,我也再不能说出口,我曾与他们共同生活在这里....</p><p class="ql-block">“给我们几个老兄弟拍一张吧!就在这儿!”</p><p class="ql-block">一位年过五旬的大爹走过来,爽快拍拍我的肩,他的几个老兄弟,也纷纷利落来到我的身旁,于是,就有了一张勾肩搭背、仰天大笑的照片。其他乡亲们,也被这豪迈笑声所感染,一时间目光都朝我们聚集开来。</p> <p class="ql-block">这几位老哥弟,此时故意打趣,忙不迭搞些怪动作,惹得旁人哈哈大笑,有笑得合不上嘴忙叉腰的;有拄着门栓笑得梨花带雨的;水池边洗碗的妇女,乐得忘记了眼前成堆的碗碟,等流水漫过盆沿,浸湿了鞋面,才忽而晃过神来,边笑边做起事儿来;厨房灶台边凑火的,听闻这笑声一片,忙起身扶住门栏探出头,个子矮的,推推攘攘,窜进人群中央,垫脚看着这一幕掩口痴笑;更有来者,方才举起手机咔嚓一声,说是要定格下此刻,许久未曾这么乐过,等晚间开饭时,也要让今天未在场的村民们看看这分钟有多激情四射....</p> <p class="ql-block">“晓凤,你拍完先等等我,我洗洗这点菜回克挨我妈牵(扶)来,你帮我们母女俩拍一张吧!”一位嬢嬢说...</p><p class="ql-block">“晓凤,我家也要拍。你也等等我嘛!我爹我妈都在这点帮着忙呢,我这阵克喊克。”</p><p class="ql-block">“晓凤晓凤,等等我家,等等我家。”</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时间,大家伙都扬起声来,要拍上一家全家福。</p><p class="ql-block">“好,我今天就是专门来为大家服务的,一家一家来,想拍的,都来拍!”</p> <p class="ql-block">一位坐在门口的老人,拄着拐杖立在那里,面色平和,静静看着大院里热闹喧腾,不说话。趁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忙着比动作的间隙,我将镜头对准他,快门很快按下,他和村头的那棵百年黄连一样,深沉、静默。我一直以为他并未发觉我方才的无意捕捉,直到大家伙满意看完镜头里各自的照片后,我正欲收起相机,他颤颤巍巍走到我的面前:</p><p class="ql-block">“小孙女,给能帮我拍个大点的,不要像他们那种全身的,露个头和脖子,我也认不得要咋个说,我想请你帮我拍了以后等我死了做遗像。”</p><p class="ql-block">大家伙还沉浸在方才的愉悦中久久不能平复,我的心却在此刻冰冷如霜。</p><p class="ql-block">“遗像?”两个字如一把利刃深深戳进我的心窝,我一时木讷,无所适从,迅速从方才的笑意中苏醒。</p><p class="ql-block">“可以呢,老爹,我先扶你来这点凳子上坐着,我帮你拍。”</p><p class="ql-block">很快,第一张完整拍摄,我看了看,又放大细看到每一个五官,我觉得不太满意,再来一张吧,第二张,仍旧如此,我的心渐渐拧巴起来....迷迷糊糊中,已记不清按下过多少次快门,可我仍旧对自己的拍摄感到不满。我将照片调试出来,放给这位老人家看,他却很满意,忙跟我说谢谢。我的心不是滋味....</p> <p class="ql-block">“这个照片给能整成一张一张呢那种,就是在相馆里拍了人家给呢那种?”一位老妇人问我,想要再看一看方才为她拍摄的照片。</p><p class="ql-block">她说,这是她人生第二次拍照片,六十多岁了,第一次是和丈夫结婚的时候。那时她十七岁,一根红毛线扎起一条长辫子,从罗免大山里走到清河夫家,养育三个儿女,耕田判地,吆牛赶马,服伺公婆直到上山,一待就是四十多年。</p><p class="ql-block">这一天,我们在清河大院里,留下了二百余张照片。</p> <p class="ql-block">四年前,在大学讲坛上,面对百余人观众,我这样介绍自己:</p><p class="ql-block">“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一名来自昆明市富民县境内的彝族女孩,我所生活的小村庄,青山碧水,源远流长,因为脚下站立的是清河,所以也想把生命活成一条清水河!”</p><p class="ql-block">是呀,因为脚下站立的是清河,也想把生命活成一条清水河,这不是一个止于唇齿的单纯梦想,而是一个清河儿女毕生当履行的诺言。然,细细想来,这条生命的清水河里该有些什么东西好呢?四年前,我想不明白,有青山、绿水、花草、林木,还能有些什么呢?四年后,我恍然大悟,应该有我最亲近可爱的乡亲父老啊!</p> <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清水河的历史始于何年,但我知道只要后世子孙守住这片土地耕种的秘密,这个村庄就不会消亡;我给不了这个村庄梦想,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留住它的片刻过往。用心把这里发生的故事讲给你们听,为富民一个普通的村庄写传,为在这里曾经和我一起生活过的人们,留下一点声音、一丝痕迹。我没有落下一家一户的原因是,他们和我共同组成了活着的清水河。写到他们每一个人时,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故去了的,我们未曾分别,始终在一起。</p> <p class="ql-block">对于我的乡亲和父老,皆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我从不隐晦这点感情。我生长于作品中所写到的那类小山村,我的祖父、父母、姊妹,全躬耕于这片土地之上,死去的莫不在这片土地上因世代刨食死去,不死的也必将因这片土地情思百年之后终其一生。</p><p class="ql-block">我写的作品满是泥巴味,我熟悉这片生养我的土地,为一个村庄写传,我的写作仍将并注定要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长。</p> <p class="ql-block">梦里,这片土地盎然生机,千百年雨打风吹,从不曾老去。</p><p class="ql-block">没有过多言饰,只是走出了时间,站在了村庄的另一面高地。此刻,我方才看清,那笔下千百次书写也未曾见过的心底的故乡,究竟为何令我这般日思夜想,梦绕魂萦。</p><p class="ql-block">一个背着草垛的老人,沿着斜坡缓慢走下山,我不知道他那捆草的最终用途,却从那微青微黄的草色上,看见了秋天的成色。</p> <p class="ql-block">“没有什么悬妙让人往深处猜疑,澄空朗朗,秋水澹澹,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积蓄着寒风到来之前的温暖:收获一只瓜,割取一把草,团起一筐落叶,捡回一堆柴禾……”</p><p class="ql-block">尽管现代化飞速发展的今天,燃烧和取暖已不再需要依靠柴草和落木,但在乡下,草和农民,秸秆和季节,乃至谷壳和收成,都贮满秋天的深切情怀。</p><p class="ql-block">冬天不会太遥远,可秋天的阳光足以暂忘冬日来临前的事实。我坐在深秋的荒草丛中,风掠过百遍,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最真实动人的情感....</p> <p class="ql-block">爷爷走后的第十一天,小老头许是听懂了我的思念,梦乡里,再一次紧紧楼我入怀,如二十年前鸡飞狗跳谁也不要我的时候,坚定把我领回家,一餐一饭,一个月二三百工资,一个洋芋一个芋头把我喂养!</p><p class="ql-block">一场梦,比现实甜了太多,几乎忘记了那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p><p class="ql-block">梦里,小老头笑着,气氛和洽,融情依依。我们这一大家子,经历了数十年风雨洗礼,父辈姊妹兄弟、孙辈儿儿女女,还有他在世时常说的一小对重孙“金童玉女”,当年从清水河出发,奔向各自的土地落脚,组建起新的家庭发芽生根,而今又回到清水河,与这片土地亲密相依。大概是从父辈算起,四十多年光阴如水,四世同堂,我们大家,再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一次,不再是一对五十年代出生的父母带着三个七十年代的儿女,而是贯穿七十几年如火般热烈年岁,十八颗心与心的相遇。</p> <p class="ql-block">没有一个亲人的离世,能让我们用“节哀”两个字来安慰,且不说那个人是因为天灾或意外而去,即使是得病或自然地老去,只要是我们爱过的人,那种痛、那种遗憾、那种无可奈何都不会随着光阴的逝去而减少半分。因为,我们无法挽留,无法营救,无法努力。</p><p class="ql-block">爱不知道自己的深度,直到别离的时刻。</p><p class="ql-block">“生命的尽头,就像人在黄昏时分读书,读啊读,没有察觉光线渐暗;直到他停下来休息,才猛然发现白天已经过去,天已经很暗,再低头看书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书页也不再有意义。”</p> <p class="ql-block">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块空地,不论窗前窗后,要是能随我的心种点什么,我就种一棵树,挖一池清寂的小水塘。一棵侧柏,长久的生命纪念着死亡与出生,一方池水,映照着来世与今生。</p><p class="ql-block">纵然生命的清水河已昭示我此生命运浮沉颠沛,但只要这群山褶皱间的人们还在,只要家门前的清水河还在,我的人生就不算得是背井离乡;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故乡在,父老乡亲在,纵使我年过八旬,我依旧是有家的孩子,我就不算得是这世间的流浪人。</p><p class="ql-block">有一个孩子的故乡,是一个叫做清水河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