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寂静

山河赤子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早晨,我是一个人走上山的。</p><p class="ql-block"><i>山锥不太高,圆墩墩地冒了个尖儿,如同河谷里突然顶出的一只笋。笋生得茂壮,身后苍峨峻朗,自然有根脉连着秦岭的气象。若再放出一条溪水,梳平几块田地,很快,峪口上就能长出一串半隐半匿的村庄。等村庄坐稳了方位,填满了心绪,踏平了脚掌,望山跑马的日子里也便有了“戏”</i></p><p class="ql-block">本想叫上个伴儿,可大清早的,有人忙着洗漱出恭,有人还搂着枕头做梦,又何必叨扰人家呢。孤单本是人生的常态,清静也只能容单人独享。热闹就像麻辣烫,偶尔吃一次刺激刺激味蕾,多了就会心烦上火口舌生疮。当下乡演出的日子过成了寻常的奔波,夏天也困乏到只想靠着秦岭打盹。虽已立秋,可天气依旧炎热,人潮和烟火把庙会里的空气都煎到发烫。不管有多热闹,散场后的夜晚总是和月亮一般落寞。戏唱完了,人群便一哄而散。戏放过了人,人也放下了戏,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每个人又睡回自己的躯壳里,怀抱自己该有的生活,明天的戏明天再演,今夜的磕睡总要从眼睛上过。</p><p class="ql-block">静憩是一种表情也是一种气氛,常常叫你看不出那里面藏了多少心累……</p><p class="ql-block">可初秋的夜却安静得那么刻意,如某个人明明心里清清楚楚,却愣是躲在暗处,看着你的演技一言不发。舞台上的戏散场了,人心中的戏才开始次第铺排。与家里人通个电话,问一问孩子的近况与老人的身体。跟有关联的人再筹划一下某件事的进展。当然还有约着去喝酒的。弄一盘卤肉,两个凉菜,几样零食,再从后备箱掏一瓶私藏的白酒,席地而坐,拉一拉、谝一谝、抬抬杠,三两个小时就过去了。若是逢见手痒好赌的对手,免不了再寻个场子去搓几圈麻将,一不留神,前一天和后一天就无缝衔接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凉风是山野给予这些总是陷身热闹的外乡人最大的恩赐。山风只要闲了就会来听戏,戏却一天天沙哑着老了。风撩拨着幕条和人的头发,有的时候也把戏腔吹出老远,叫更远处的山民知道此间的热闹。于是人便会越聚越多,于是庙会也才过得带劲又体面。若没了人,那叫什么日子;若没了神,有多少事也不过是在瞎忙……</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村庄虽老掉了牙,这时侯却最是开心。或是噙着烟袋跟人谝起戏文里过往的俚事,或是揉着眼晴回想起曾经如花旦一般招摇的芳华。那些做姑娘时在看戏的人堆里,被起哄的后生们一通揉挤的娇羞又复活了。转眼间,当年从肚皮里解开的髦娃子们,也学着样儿解开了另一群髦娃子。小髦孩们没见过戏,也没见过如此多的人。它们把自己兴奋到不守仼何规矩,光着屁股就敢在人堆里撒尿。这烈吼的秦腔与戏台下的人还是老样子,只有戏里的人永远那么倔犟……</p><p class="ql-block">戏箱走过了许多大地上的村庄。可无论去哪里,喇叭把最多的分贝还给了山神和土地。戏台就搭在山底下,背后便是那条折弯了的山路。可能唯有这样才显得郑重又虔诚吧!我想,爱听戏的神仙们当会给唱戏的人也留一丝福瑞吧!趁午场大戏尚未描眉,趁晨曦刚刚开始,不妨去庙上看看吧。</p><p class="ql-block">可能所有通向山顶庙宇的路都是曲折的。曲中求直也仿佛是解析中国哲学的不二之法。明明是向东去,却先要向西绕出个大弯,明明是向上求,有时不得不向下屈身。于是不知不觉就拉长了时间的篇幅和路的里程,预热了人与人的生疏。像小说里的情节,像宾主之间虚意的推让,也像戏韵间蜿转的板腔。你不那样走,便去不了想去的地方,剧不那样编,便不能称之为好戏。一切都是有成例和规矩的:神灵的所在怎容常人轻易去抵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步子很轻,可还是惊动了漫山的鸟儿。也可能它们本就在晨练飚歌,谈论着自家的日常,孩子们的糗事,老公的宿醉。一个陌生人它们才不理会呢,斜眼看了你都算是礼遇有嘉。朱耷当年应该没少来山中游转,也没少受鸟雀们的白眼。你来拜山,我便是主人,你就该恭恭敬敬地悄悄近前,我赏给你的清脆音色和一山晨光,自是神祗下难觅的天籁,连傲娇都得欣然领受。</p><p class="ql-block">上山途中遇见一个人,那是我那天在山上碰见的唯一同类生物。他用独轮车载了满满一车树枝与芒草。肤色油亮黑里透红,仿佛刚从炭窑里爬出来一样。</p><p class="ql-block">“哎,唱戏的,别去了,上面没人!来逛也不挑个热闹日子,六月十六才是正会哩……”</p><p class="ql-block">我想不到他竟比我还热情主动,喊话虽有些生硬,倒也不失山里人那份厚道朴实。</p><p class="ql-block">“我不为逛会,只为登山。到庙上还有多远?”</p><p class="ql-block">“二三里吧!庙门都锁了,狼过去都没人撵!”</p><p class="ql-block">“没人撵狼就对了,要天天过会,人就废了,神也就废了!”</p><p class="ql-block">“可不敢乱说,这可是在山上,有耳朵听呢!”</p><p class="ql-block">“你回吧!我随便走走!晌午来看戏!《铡美案》”</p><p class="ql-block">“这戏美!包公铡附马,大婆子怼二房……嘿嘿”</p><p class="ql-block">我回之一笑,给他竖了竖大拇指。那人显然很受用,搭上攀带,提起车辕,兴呵呵地下山去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向前走出几步,我不禁回头望了望那人。他正吃力地趔着腰胯向后拖拽车架,却还是走出了一路小跑的样子。那车柴晒干了或许能煮几顿饭,烧热冬天的炕,于是值得人早早起来惦记。人世间大约没多少好走的路,亦大多是这个状态吧。不是车太重,就是坡太陡,还要拾掇些笑容出来勉慰自己。也不知神灵们暗中帮过他多少,那车柴兴许就是吧。</p><p class="ql-block">山顶上果真没有一个人,安静得有些孤清。地上满是绛红的炮屑,砖砌的香炉内拥挤着未燃尽的香烛。三间四进的庙舍层层挂锁闭门,灰瓦盖顶红砖箍墙,每一幅黄纸楹联上,都有墨迹颂扬着神灵的品性德操,内容暂且不论,只是笔法心气毛躁了些,当属村中书者所写,尚可由意思中辨认出诸神的府邸:坐佛台、老君殿、天师堂、财神庙……</p><p class="ql-block">此时侯太阳正从延绵的群山尽头挣扎出来,温暖的光将山的脊线和纹理一页页翻开。由鱼白到淡灰,由青黛到翠绿,层层叠叠生机蓬勃,云蒸霞蔚其道大光。那些神住的房子倏然明晰伟岸起来。连一旁墨绿的侧柏也顿时精气充溢直指云天。</p><p class="ql-block">神灵们都出门云游去了!名山大川紫气红光,多的是显法扬名的所在,一个小小的十回场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总是来去匆匆神秘莫测。凡人能在神灵们恰好端坐殿中的那一刻拜上一拜,已是无上的荣幸,又何以敢贪图神仙们赐福降瑞遂其所愿!来在此地能以身示诚,向善开悟都算得大彻之人,那怕面对这般空荡荡的道场,顿觉慈慧沐心本自俱足,若能醍醐灌顶归真于无妄,更是善莫大焉了。庙宇存在的意义大抵如此吧!</p><p class="ql-block">大地上究竟有多少个神灵驻跸的行宫呢?他们从山顶上向下望的时候,也亦如人看蚂蚁搬家那样镇静地暗自发笑吧?</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想起了十回场的另一个名字——百神洞。我曾经不理解当地百姓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可能是想表述一种众神保佑身在福地的骄傲吧。若依此思路,若把所有古今中处的神灵都供上,岂不万年无虞了!可一百个神仙聚在一起,不是聚餐便是开会,更可能是来打群架的。“百神”极可能是一种泛指。是那几位有资格开衙建府的大神,领着各自座下的侍者、护法、罗汉、坐骑,灵器受此地主神相邀乘兴而来,宴罢意妥又兴尽而归。虽多是无品无阶的喽啰,可在寻常人眼内也是足可搅动下界的神仙呀!于是索性一同供起来。拜神的最高境界或许不是对哪位灵验的大仙五体投地,而是不要得罪每个小神,这其中的奥妙老百姓自古就懂得。神仙们真正的行宫只在膜拜者的心里,在那些求之不得又寂寞惯了的地方。</p><p class="ql-block">站在山的最高处,眼界自然开阔了许多。山脚下河陌如网村舍相连,季节的绿袍正围裹着生民的桑梓田园,一派的生机勃勃。不远处的山涧水库正泛着粼粼波光,似地心养出的翠玉,绿得清透,亮得生盼。阳光眯了眼,便放生出些风的意念,意念又驱赶着群山滚滚不断。树叶动了动,鸟儿插了几句嘴,庙院寂寞净空。蓦地,时间愕住了几秒,这个站立的地方就成世界的中心。</p><p class="ql-block">唱过的戏都随了风,吃过的饭、读过的书也长成了靡肉,热闹最不堪消磨,只翻过一页就堕入了静寂。这世上发生过和正发生着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情。那么多叱咤风云的人物,那么多硝烟滚滚的战火,那么多争名夺利孰高孰低的算计,都比不过此际的阳光照进生命的亮堂。王阳明说得极好: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是的,用不着向谁解释了……</p><p class="ql-block">石头是山峦刚毅的内心,草木是生命温柔的期许,溪水淌着灵犀一闪而过。风出茂林秋生毫末,大道如斯蜿蜒曲折,人其实就在这些无声的精气里活着。欢乐是廉价的,悲伤却是贵重的。悲伤里容不下一丁点欢乐,而欢乐到最后还是生出了悲伤,这便是人间所有的故事吧……</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想起了离此不远的那块油葵地,我们去日演出时曾路过那里。百十亩地的样子,蜂萦蝶绕随风摇曳,在山峪间开成了一片澄黄色的生气。</p><p class="ql-block">因为向日葵我又想到了梵高,想到了那些大得像星云一样的色块和情绪。梵高好似说过:人生是有限的,而悲伤是无限的,如果生命没有了那些深刻的、真实的和无限的东西,我决不会再留恋它……</p><p class="ql-block">时间是有颜色的,时间的颜色就是着了相的生活。人也只有做自己才能算是在生活,别人给不了,拜神也求不来,这世界终究是平凡的,正譬如此时穿行的寂寞。</p><p class="ql-block">掐了掐表,戏曲时间仿佛快到了,我返身又向山下走去。山民们很是机巧,他们将财神庙特意安置在上山口处。来拜山的人第一眼见到的是“佑万民福泽”的上联,下山时又会默记“通天下财流”的下联。于俗人而言,道法德望可能都是虚的,唯有钱财盈多才是实惠。得了些心理暗示,这趟拜山也便劳有所获不枉此行。殊不知,只缘这个“财”字,半部文化史都被它湮湿了。草木为财,金玉为财,活水为财,梦火为财,土生万物更是大财。世上万情万事大多始于一个“财”字,山上众仙飨供巍然不语,山下熙熙攘攘迎来送往。连那个叫烟火熏熟了的人,只因早起得了一车好柴,午时可与诸神一道看戏便心中喜乐,想来这世道间皆是无咎无碍之人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城后的某一天,我坐在窗边吃茶,街道边上的栾花开得正靓,我仔细一看,那些亮黄的花枝分明就是绽开的诗句呀,每一簇絮子都是笔划和文字,我定睛一观终是辨出四个字——美木秋华。</p><p class="ql-block">秋木悄悄,秋风杳杳,这一年的戏快演完了,这一年的心事也将放下了……</p> <p class="ql-block">王军红:生于丙辰秋月,西安蓝田人士。闲读杂书,参悟世相。自牧江湖,偶作文章。现供职于某县级剧团,汉中市留坝县特聘驻村作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