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战友回忆雪夜归队(作者:崔玉玲)

一片叶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七零年冬天,母亲有病,我被批准回家探亲半个月。那时回家探亲对我们来说是件大事,不仅是能见到离别已久的亲人面,还有机会解解馋,充充电(逛逛街,到公园拍个照,找找城市的感觉)再则无论谁回家探亲都已经变得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战友们早就眼巴巴的等着谁回济探亲时给办些事呢。例如给爸妈写的信,照的照片要捎回家了,在兵团买的虾皮虾壳要捎给家人尝尝鲜呀,还有在总场小卖部买的人造棉,枕巾,呢绒袜子的卡布要带给爸妈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这些东西在城市可都是紧缺物资是要票证的,买这些东西也是战友们平时省吃俭用,用微薄的津贴攒下来给父母姊妹买的,只等着有探亲的战友回济南时捎回的。因此我也不例外,探家的行囊里鼓鼓囊囊的装了一大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回济南后一般是和家人热乎一天,第二天就开始到各战友家里送东西。家境虽然不同,但收到东西的反应几乎是雷同的,弟弟妹妹们大呼小叫的看东西,当妈的眼圈红红的问寒暖。然后千恩万谢的送出门。东西送下,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家人一般还要打好招呼,问清楚什么时间返程,以便尽其所为的给不在身边的孩子准备‘好好’。怎么也不能让孩子失望呀。一包油炒面啊,一瓶子辣椒肉丁豆瓣酱啊,一饭盒疙瘩皮肉丁花生豆子咸菜啊,这些东西在今天的美食谱上实在是不入流的俗食,但那时却是我们垂涎欲滴的吃物。倘若谁家能捎到苏打饼干,甚至米老鼠大白兔奶糖,那可足以让收到东西的战友骄傲欢喜半天。因此归队前我还要挨家挨户的收齐这些吃物。至今我最要好的平妹还能叫出我们班一大串的名字和外号,什么张洪英,赵大大,宋守云,老八蹄…都是当年她跟我收送东西记住的。这次返程同样是瓶瓶罐罐的一大包鼓鼓囊囊的比来时还要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半个月的假期眨眼就到了,打点行李的时候爸爸看着那么沉的旅行包心疼的说:“让你弟弟去送你吧。”弟弟要上学我坚决拒绝了,我心里想麻包都扛了,这还沉过麻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年冬天特别冷,走时济南下了大雪,听说下雪的面积很大,却没往心上放,那年月人活得比较糙,通讯设施又不畅通,都不太在意。再说了,我是兵团战士连队有纪律,那年月流行”上刀山下火海,革命到底志不移”的口号,下雪算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弟弟送我到车站,看着那一旅行包东西,又说:“姐姐我去送你吧”,我说“姐姐现在都能扛麻包了,你能吗?这些东西没问题。”说这话的时候还真有些骄傲。等车的功夫,弟弟接水碰见了熟悉的同学攀谈得知他也在农场,并且是二分场机务连的,弟弟高兴地将他同学介绍说,他叫xxx,也是农场的,他带的东西没你多,答应帮你拿行李。我打量着这个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眼睛挺大,走起路来左右晃荡的xxx,对他没有任何印象,他说好像见过我。我是大近视,通常是人家认识我我不认识人家。这很正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弟弟送我们上车后放心的回去了。我有了路上说话的伴,又是一个场的,因此路程就感觉缩短了许多。那时交通不便,没有直达目的地的车。火车只能到辛店,然后转乘公共汽车到孤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辛店很快就到了,下车后才发现这边的雪比济南下的还要大。大地白茫茫一片,房子和路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路面的积雪足有半尺厚。火车站附近的道路被车辆碾压的泥泞不堪。银装素裹的景致没有带来丝毫的愉快,相反隐隐的不祥的预感在心里膨大。果然去长途汽车的路上就听到了坏消息,雪太大前面的路走不通了,去孤岛的汽车停运了。我们两人踩着人家踩出的雪窝子急吼吼赶到车站打听去孤岛的汽车啥时运行,卖票的女售票员冷着面孔扔过来一句:“不知道!”我不甘心的又问了一次,她垂着脸说这两天别想走了”.什么?!我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眼泪忽的顺流而下。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售票处挤满了人,地上或坐或躺着的也是人,都是被临时取消的客车停运滞留在了路上。刺骨的寒风穿堂而过,丝毫不留情面的刮去了旅途的轻松,同时也覆盖了晴朗的心情。我已听不到售票处的嘈杂和喧嚣,脑子里只转着三个字“怎么办?!怎么办?!”XX毕竟是男生,他不会流眼泪,却看得出着急万分,此时的他不吭声,只见他在原地来来回回的转了几圈,然后像将军似得给我说:只有一个办法,搭九二三厂的车走!到了九二三厂再想办法。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的神色像定海针让我顿时有了方向感。对!我怎么没想到?除了会掉眼泪。我不免有些羞惭。关键时刻看来男生还是比女生有主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时东营的九二三厂很有名,是石油基地的厂部所在地。到全国各地运载货物的车辆很多。六九年大地震时,我就曾搭乘过他们的车回济南。计划经济的年月“方向盘”是最令人羡慕的职业之一.因为它的流动性好,汽车轮子能跑遍全国各地,什么紧缺物资都能买到,因此,九二三厂的货车司机都牛得很。那高的须仰视才见的进口大卡车驾驶室里坐着的司机气定神闲的自信样子绝不亚于一个将军。那呼啸而过一路绝尘的汽车曾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与我们机务连那震耳欲聋嘭嘭作响的拖拉机简直没有可比之处。此时要去求他们?孟繁浩挠着头说:“你去拦车,女生好说话。”这我知道,大地震返济时我们都在路上拦车,司机见是女生一般都停下问问,顺便的就拉上.但男生就要靠运气了,拉不拉那要看司机的心情。我只好硬着头皮咔嚓咔嚓的踩着雪去大路上拦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风凄厉的呼啸着抽打着我的脸,我穿着厚厚的棉衣依然要缩着脖子,头上戴着的红黑格子围巾在茫茫白雪路上格外扎眼。拦车不是一帆风顺,有的卡车鸣着喇叭直往你身上撞,你下意识躲避得空挡汽车已轰鸣而去,溅你一身的雪泥水。不过我可怜巴巴的样子最终还是打动了司机,一辆大卡车停下来问去哪里?我说明了情况,司机一点儿没有为难我们就让上了车。当我们将沉重的行李放到车上,人坐进宽敞的驾驶室时,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幸福的热流传遍了全身。可是人家的目的地是九二三厂的厂部,不是我们友林场部。因此幸福感还是在到达司机目的地的同时戛然而止。司机提醒我们先在招待所住下,与连里取得联系,通车后再走,我们说那就超假了,不行!必须赶回去!态度之坚决像立了军令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千恩万谢的谢过司机后,行李被重新放在了雪地上。听路人说那边雪太大没有路。车几天也通不了,这下我们真的傻了眼。眼见着天色不早,还有一百里左右的路程,怎么办?走!按时归队销假!顾不得多想,我使使劲扛起了行李,准备出发。XX赶紧抢过我的行李,将他的小些的包递过来说,我拿大的,你背着小的,走!我抢不过他只好背起他的小行李包一脸悲壮的沿着茫茫的雪路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北风随着夜幕的降临刮得一阵紧一阵,那风就像鞭子抽在脸上生生的疼,现在想来人迹罕至,白茫茫一片的路上一前一后走着背着大包小包一脸沮丧的我们,倒也是一道风景,但那时的我可远没有现在的轻松,也绝不会觉得那雪景有多么的壮丽美妙,只有雪漫漫路遥遥的无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刚开始我怕湿了鞋还选择有脚印的雪窝子走,躲着泥泞的地方,走着走着就乱了方寸,身上背着的东西也随着体力的透支越来越重。我和XX已经拉下了一段距离,只能远远的看到他左右晃荡的身体。见拉下的太远了他就放下几十斤重的行李等等我,到我走近了他就继续扛起行李走。我很过意不去却又无能为力。有时我追上他死命抢过行李背上,但走不多久,我就大口的喘着气,迈不动步子了。他就又扛到自己肩上。已经觉不出冷,棉衣里面的毛衣紧紧地裹在身上粘成一片。脚下踹着烂泥般的雪浆,神色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迈着腿走!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冬天的傍晚是短暂的,夜幕悄悄地降临了。本来就少人的路上静的可怕,前面晃动的xxx需使劲盯着方见影子。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给他增添了多么大的麻烦啊!不仅是身上的行李,还有承诺别人的责任。令人欣慰的是,等我再次走近的时候XX正和一个赶牛车的壮年人说话,我不知道那人去哪里,也没留意人家是怎样出现的,只听见XX说,赶车的和我们同路,能捎带我们一程。上帝呀,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此时此刻能不走就是最大的幸福!我被扯着爬上了牛车。那双脚终于可以停止迈动了!行李终于能从身上卸下来了!巨大的欣喜让我再次感觉到了幸福的热流。哈哈我真的想大声笑笑以此表达我的幸福感。上了车我才发现棉裤已经湿了半截,还有那双黑灯芯绒的高腰棉鞋早已没了原先的模样,整个变成了呱湿呱湿的两个泥坨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坐在牛车上晃荡着前行,也绝不是最初想像的那样幸福,绝没有晚风轻拂着脸颊,牧童吹着竹笛,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的惬意。不久透湿的衣服就被刺骨的寒风吹透,冰凉冰凉的贴在身上,难受极了。湿透的半截裤腿也渐渐硬结,变成了梆硬的两片。我倦着身子,缩着脖子,腿任意伸直也无法不伸直,因为此时的裤腿已经冻成了冰板。坐在牛车上任凭牛车去晃荡。当我冻的有些撑不住的时候,赶车的告诉我们,人家的目的地到了,这意味着我们的长征又要重新开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重复着前面的场景:行李被卸下,我们继续扛起来顺着车辙的印记走!继续走!与前面不同的是,冰板样的裤腿妨碍走路,(那时裤子都很肥,)走起路来两个裤脚直打架,啪啦啪啦的走了好半天,直到身上的热量将冰化软,腿才听使唤。噗嗤咔嚓的走路声,啪啦啪啦的裤脚相互打架的声音就是我们夜行的全部声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地一片雪白,虽然是夜晚,却能清晰的看得见地上碾压的车辙印。毕竟坐牛车走了大概二三十里路,年轻啊,体力好恢复。深一脚浅一脚只走的又是大汗淋漓。没有恐惧,也忘了恐惧,没有泪水,也没想流泪。脑子里想的就是快到了!离场部又近了!能按时销假了!走!走!咬咬牙就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到场部的时候天还没亮,只记得敲开我们宿舍门后,我是连行李加人一起滚到地上的。惊醒了的室友们都起了床,分头给我脱鞋换衣裳,冲红糖水,嘘寒问暖的忙成一片。当时我是个什么样子没有影像资料,但是浑身是泥,蓬头垢面的样子肯定不像十八九的大姑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百一十里地,几十斤重的行李,踹着雪,摸爬滚打,泥里水里走了半天近一夜终于按时归队!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有雪夜而无关风花的经历却是我记忆最深的经历之一,因为那是我走过的最长,最累,最艰难的夜路,但我按时归队了!</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后续</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几天后,营部开表彰大会,在营部门前搭建的土台子上,营指导员宣布我和xx因步行按时归队荣获营嘉奖。此嘉奖记入档案。我没记得自己有什么兴奋心情,却记住了记入档案这句话。那时的荣誉感是高于一切的。这事不是英勇救人,不可能引发轰动,但由此派生出的一点小故事却是始料不及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知从哪天起,我每到蓄水池打水经过男生连,经常听到有男生叫xX的名字,起初没在意,但听的次数多了不免有些狐疑。在认识他之前没记得见过Xx,怎么现在xx根本没有出现,有人见到我却喊他的名字?我回到宿舍告诉室友,她们也笑的怪怪的,宋守云给我说你老说x好,给你扛行李,可能人家觉得你俩好了,我又去问陈丽丽知不知道,陈丽丽很实在,她说:“你不知道啊,他们说你和x好上了,晚上一块回来的。” 天哪!原来如此!说什么呢?欲哭无泪,好上了?什么意思?冰天雪地,扛着几十斤重的行李,一身泥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谈情说爱?!怎么想的呀?!我觉得屈辱!不能承受的屈辱!!!记得当时我非要把那个造谣的人找出来,可能我的样子很凶,吓得大家只好闭嘴。(后来我知道了那个传播谣言的人)这事发生后的结果是,人家帮我扛了一路的行李,我连个正式道谢的话都没有记得说。发生这事后,偶尔遇到干脆连话也不好意思说了。这实在是太对不起人家了。这种歉疚直到二十年后。一次陈莉莉去单位找我玩,提起兵团的事,话题落到那些有趣的事上,他说你还记得孟繁浩吗?那时还说你俩好,他现在x中当后勤主任,咱看看他现在怎样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认为的屈辱早已释怀。毕竟人家帮过我,顺便当面谢谢人家。了却一桩心愿。我立刻答应下来,和陈丽丽一起去x所在的学校。见到X时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但那双眼睛,和走路晃动的样子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那时我们有四十多岁,正在变老。见到我们他非常高兴,很热情的带我们去他家做客,他家就住在学校院子里的教工宿舍楼。他媳妇在家干着缝纫活,一看也是爽快人,听了X的介绍,热情地给我俩冲茶倒水一阵忙活。提起当年的夜行和传言,哈哈的笑声充满了整个房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十多年后的我们早已经将那段传言当成了佳话。没有曲折的情节,没有丝毫的浪漫色彩,却让人记了一辈子。因为他曾经是生活中的一部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