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偶遇

西风文艺

文／段金泉

正午时分，阳光穿过高大茂密的梧桐树梢，斑驳地洒在马路上。一阵秋风吹过，树上的黄叶纷纷飘落，为这个宁静的西部小城增添了一抹慵懒的气息。

此刻，我坐在马路旁的一家小饭馆内，期待着即将出锅的家乡美味。这家饭馆看上去很不起眼，却洋溢着浓厚的乡土情韵，墙上挂着几幅人文照片，让人不禁回想起那些远去的岁月。

我的目光透过窗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移，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或匆忙或悠闲，每个人似乎都在为生活而奔波。

就在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窗前走过。我急速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储存的信息，试图辨认这个背影。

是他吗？我的中学同学W？

记忆如同被风吹起的落叶，渐渐清晰起来。我站起身，给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出门追赶那个前行的身影。

“W！”我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W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是……”

果然是他。我笑着对他说：“认不出我了吧！”

W突然一拍大腿，惊喜地叫道：“怎么会是老同学你呀！”

W是我高中时的同学，这一别四十多年，没想到在县城相遇。我拉他进了小饭馆，加了几个小菜，要了瓶地产酒，边喝边聊。

W说，他和老伴住在县城儿子的家里，照看两个孙子上学，每天围着他们转。他的儿子媳妇都去了外地打工，一年难得回来几趟。这样的日子，差不多都有十年了。

W接着说，现在乡村小学大多关了门，仅存的几所离家又很远，教学质量也不咋地，不少人家索性就在县城租房或买房，让孩子进城读书。如今，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的陪读爷爷奶奶，或者陪读母亲们，成了漂泊在县城的一支新生大军。

W边说边叹气，前些年，乡下还有一些留守的老人孩子，现在大都进了城，老家的院子只有在寒暑假期，或者过春节时回去住几天，乡下的地也顾不上种了。可是，这城里生活花费大，全靠儿子两口子打工挣钱养家，压力很大，日子也不好过呀。唉，这世道变得让人看不懂了。

听着W的讲述，我也陷入了一阵沉思。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县城还是多少农家孩子遥不可及的梦想之地。那里有宽阔的马路、高高的楼房、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看不完的电影，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诗与远方。

初中毕业那年，我和班上三名同学通过学校选拔，到县城参加全省中专招生统考。那天一大早，我们坐上同学父亲开的手扶拖拉机，一路“嗵嗵嗵”地驶向梦中的县城。

第一次漫步在县城街头，看着那些高楼大厦，感受着人来车往的热闹，心中充满了对县城生活的向往。我以为，这就是幸福的模样。

多年后，我在远离家乡的省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同时也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省城的世界远比县城要繁华得多，县城自此淡出了我的视野，成了每次回家时路过的一个驿站。

实际上，我对县城生活并不熟悉。那时的县城，与乡村就像两条道上行驶的车子，没有多少实质性的交集。伴随着新时代席卷而来的城镇化浪潮，这种城乡平衡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代生活在乡村的村民们，有的为了生计，有的为了子女结婚，有的为了陪读，纷纷进县城买房，希望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W说，他年轻时曾在建筑队干过几年，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还时常被包工头克扣。后来，他在乡镇集市上摆摊，贩卖日常百货，日子还过得去。转眼间到了儿子结婚的年龄，当时农村婚嫁行情水涨船高，除了给女方家一笔不菲的彩礼，男方家还要在县城有套房，有辆小轿车。这不仅掏空了他多年来的所有积蓄，还欠了银行一大笔贷款。孙子出生后，他和老伴便抛家舍业到了县城，过上了这种漂泊的陪读生活。

老家县城地处西北偏远地区，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六七十年代还有几家大型国企，县城算得上是个繁荣的地方。改革开放后，这几家国企陆续外迁，一下子带走了好几万人，县城经济从此变得萧条起来。八九十年代，乡镇企业异军突起，到处需要下苦力的人，打工挣点小钱也还容易。这几年，私人小企业甚至一些小饭馆都关了门，找个零工都很难。没办法，这些县城里的漂泊者，只好县城乡下两头跑，春种时节回家种些土豆胡麻蔬菜，以贴补县城生活的日常所需。

县城就那么大一块地方，体制内关系盘根错节，完全是一个在熟人圈子里运转的社会。这里，人情关系往往比什么都管用，无论办什么事，常常需要找关系通融才行，即使在政策范围内办事也不例外。这些从乡下进城的农民，没有任何经济社会基础，有时甚至会受到另眼对待。即便夜晚摆个小摊，也时常被城管无情追赶。想在县城挣点钱，真是太难了。

这些县城漂泊者的生活状态，是时代的一个缩影。他们的故事，是一曲关于变迁、关于乡愁、关于梦想与现实的变奏曲。在县城的街头巷尾，他们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与这个时代的距离；用他们的目光，凝视着这个时代的变化。虽然他们在县城里生活多年，但却很难融入县城人的生活圈子，始终没有归宿感。他们人在县城漂泊，心却在乡下的家园，那里有他们的根，有他们的回忆，有他们对土地深深的眷恋。

W的故事，只是这些漂泊者中的一个，也是无数普通人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们或许不曾被时代记住，但他们的存在，却是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或许不曾拥有太多，但他们拥有的，是对生活的执着和对未来的希望。

我和W的重逢，从某种意义上讲，不仅是两个老同学的偶然相聚，更是两个时代交汇的见证。我们的话题，从个人的生活，到家庭的变化，再到整个社会的发展。交谈中，有对过去的怀念，有对现实的无奈，也有对未来的期许。

不知不觉间聊了近两小时，小饭馆的老板开始清扫卫生了。W站起身对我说：“见到老同学特别高兴，欢迎你有空到我家里去坐坐。”我点头答应，和他握手告别，目送他渐渐消失在县城的街道上。

无论小县城还是大都市，每个漂泊者的身影背后，都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他们或许曾经是田间地头的劳动者，或许曾经是工厂里的主人，或许曾经是市场里的小商贩。他们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而努力，都在为了梦想而拼搏。他们的生活，或许平凡，却也充满了不平凡的力量。他们在城市的角落，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生活。

在时代的洪流里，个人的努力是微不足道的，即使再拼命也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红尘中的人们，一路都在不停地奔跑，都在与命运顽强地抗争，即便被碰得头破血流也不敢轻言放弃。其实，实现不了的人生目标，大可不必“一条道走到黑”。城市也好，乡村也罢，此心安处是吾乡。在生命的长河里，某些时候的随遇而安，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