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宝留云

观者

　　相宝山向南的石崖上有两幅斗大摩崖石刻，左下的是“相宝留云”，右上方是“黔阳半壁”，两方阴刻摩崖刀削斧劈，大气磅礴。 秋阳之下沙棠果树的黄叶纷纷扬扬撒落在石壁上，滚动在石刻的凹线里，光透过叶片，叶面筋纹凸显。“黔阳半壁”写的是行草，挥洒率意，“相宝留云”是魏碑体，宽博而厚重，冷峻而负载历史苍桑，恰“留云”两个字，让人产生无尽的遐想，想穿越到几百年前，看看过往的流云。

　　按石刻落款，“相宝留云”较“黔阳半壁”要早一些，“相宝留云摩崖无款识。按相宝山寺建于明崇祯九年（1636年），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重建。磨崖刻字应在这段期间”《贵阳市志（文物志》，“黔阳半壁”就清楚了，为咸丰年间十一年（1861年）赵德昌题写，这已然建寺二百多年了。从字面意思来看，满满的都是自然的风光气象和书写人的豪迈情怀。

赵德昌书写“黔阳半壁”的时间，贵州各地农民起义不断，赵德昌在咸丰十年（1860年）五月率军驻防贵阳城，阻击太平军及苗族义军，经轮番血战，贵阳城转危为安。值此胜利之时，赵德昌携好友登游城外黔灵山、东山，相宝山，挥豪泼墨。在黔灵山留下“虎”字，在东山留下“龙”字，威风八面。但在相宝山刻写的却是文气十足的“黔阳半壁”，他当时写“黔阳半壁”的心境，以其强调相宝山的自然之美，莫如说是想要彰显平乱的功劳。

　　早在赵德昌之前的嘉靖十六年（公元1537年）贵州首次开科，由此贵州人文蔚起，走出了七百进士，六千举人。近百年后的天启六年（1626年）贵阳扩建，建成了“九门四阁”，渐成为全省政治文化中心。十年后相宝山屏山寺建成，“崔嵬梵王宫”，高矗立于城郭之北，成了文人喜爱之地。在那些年月里，九九重阳，秋闱试毕，金风吹黄相宝山岭，走出贡院的文人雅士怀揣着浪漫情怀到屏山寺雅集，凭风远眺，饮酒吟诗，以歌咏志，成为时尚。黄元善题屏山寺的这幅对联就描述了当时的盛况：“揽胜喜重来，最好众山供以览；登高端不负，恰逢九日集群贤。”曾经的朱文、邹一桂、郑珍、吴振棫等文人雅士也乘兴而来。

　　这些文人雅士登高出游，追慕古人儒雅品行，文心咏志，表达性情。站在相宝山的石台上，眼下田畴阡陌，河流湾涎于瓦舍城垣之间，带来最为直接的观赏体验 。吴振棫有《相宝山》诗句“凭栏一以眺，群山自横纵。城郭出地底，万家云气中。闻香入微妙，解带语从容”，这是登高得道的体验。

还有一些文人雅士因人因事而表达不同情感，感于自身经历和历史变迁而生发感触，可谓个人最深刻的情感体验，或让人记住了一些历史的段落。

祟祯时诸生朱文，自号大傲，有《游相宝山示息知上人》诗，曰：“乘醉逃禅散步游，闲云笑我碧山头。忘年古木栖玄鹤，超劫朱栏卧白牛。开路昔人沉电火，弹丸故国事蜉蝣。欲来就此同君住，弄月吟风任岁流”。诗中前首联是讲借酒乘兴登绿树掩映的相宝山，颌联颈联对屏山寺内的描述，尾联就借游相宝山表达了他的思想情怀，宁愿留在寺里，弄月吟风任凭岁月流逝。在他看来，要摆脱外在压力对独立生命羁绊的反抗，释放个体生命意识，做不同流合污的有志者。

朱文年轻时，“尤乐交天下士，相与讲求大业，慨然欲有建树”，吴三桂视其为人才，欲重金招募使用，但朱文严词拒绝，使得吴三桂十分恼怒。朱文的朋友劝他“以宜稍通达为自全计”，朱文答之：“圣达节，贤守节，吾自矢，当希贤耳”。然朱文也怕遭到吴三桂的迫害，“爰变姓名，举室匿深山中，釆药钓水读书，啸咏不辍”。吴中蕃和朱文是好友，有诗《题朱大傲卧石轩》赠予朱文：“道心间有得，竹石共绸缨。梦已疏朝市，躯全付壑邱。清泠孤榻领，奇崛一窗收。夙昔犹难忘，前身是虎头”，再现了朱文的隐居生活。

道光年间举人郑珍（1806-1871）也有诗《登相宝山次董观察嘉庆癸亥九日诗韵》，曰：“老去登临意尚豪，万山环翠拟奔涛。大风呼洶僧楼震；细雨霏微石路高。游本随心忘带酒；生犹无造忆题糕。昏昏兵气苍芒外，喜未将身付马曹。”诗里前面讲重阳节时登山的心情和相宝山的景色，最后一句“昏昏兵气苍芒外，喜未将身付马曹”感慨他生活的历程，在马荒马乱的乱世，暗喜而未身付官场。

咸丰四年（1854年）在桐梓地区爆发了杨隆喜领导的农民起义，史称贵州各族人民咸同大起义，民众在战争中生活倍受煎熬。咸丰五年（1855年）二月，郑珍到荔波任训导。其时起事苗民进攻荔波，郑珍率兵拒战。到九月，郑珍辞去荔波训导之职，前往贵阳。这首诗就在这时写成。诗意随性游观、畅达心路，战乱与志向交织其中。

　　清康熙年间杨雍建有《登照壁山》诗：“三年两陟此山巅，壁立依然未改迁。人径只堪容独步，登楼应许揖群仙。原封古塔云根湿，新构空亭日影园。暂向峰头一眺望，予怀犹恐吏人前。”杨雍建在康熙十八年(1679)出任贵州巡抚，这时云南吴三桂之吴世璠割据未平，所在残破，民生凋残。任上立营制，禁侵掠、减徭役，禁革私派、抚恤流亡，开荒耕种，民渐以安。清军平叛后北归，途经贵州，有军纪不严者，辄上章奏劾，军中号为“杨一本”。在任上三年两登照壁山，表面上看似雅兴不浅，实际上是“予怀犹恐吏人前”，表达了对自己能力的不自信和对他人评价的担忧，心中的愁绪在“日影园”中弥漫出来。

　　也有因观察角度不同的文人雅士表达不同的观感体验。雍正年贵州学政邹一挂有题《照壁山》的诗句：“山势裁成幅，帆开未见舟”，在他的《山水观我册》中，也有描绘相宝山的册页。高矗的石崖象即将出航的船舷，气势雄伟，估计即源于“帆开未见舟”灵感。

这艘船突在市井之中，面南的山崖平如“照壁”而得名照壁山，又说在红边门一带远眺照壁山形似一只元宝，又得名相宝山。侧看如照壁山，正看相宝山，有“横看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之妙。

钱点也是不同的观感者，他出红边门看到的是照壁山，不过是青山而己，他在《出红边门》一首诗：“重来下马叩荆扉，半亩荒园蹀乱飞。桥北数家留过客，青山如旧主人非”，而这时钱点不是畅怀的游历者，而是一个逃亡者，所以他的眼界是不同的。但在诗中的青山衬托出整个画面，意境远不是一般的青山形象。

钱点是崇祯进士，随永历帝朱由榔来黔的南明王朝官员。1652年，穷途末路的永历皇帝朱由榔被孙可望从广西接到安龙，《永历实录》中有这样一段话：“冬，孙可望遣兵胁上居兴隆（安龙），百官扈卫死亡溃散，从上者百余人。”钱点弃官随叔父钱开少从安龙退居余庆县蒲村他山下，在他山“采幽撷胜，终日啸歌，或聚邑人士讲学”，吸引了“播北、水西千里负笈者”。孙可望要找钱开少，钱开少于是遂削发出家为僧（号大错和尚），而钱点留在蒲村他山隐居，继续写他的忠义文章，最后终老蒲村。难能可贵的是钱点在逃亡迁徙的贵州道上看不到迁徙的苦痛，反倒是对安居乐业的眷恋之情。在自己人生转折点上的非常时期，记录了相宝山下的平和纯净的生活气象。

　　时间弥久，“相宝留云”还不算一朵浮云，多少时光在这里交错，相反，留到现在还有些苍茫厚重。小时候伙伴们时常会在院坝里吆喝一声，“走，玩照壁山去”，然后就一个个从门洞里出来，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走近照壁山的白色石崖。秋阳的高空传来铁鹞子尖厉的叫声，划破云层。一阵风过来，沙棠果树的黄叶哗哗的划下来，掉到石崖下去，掉进断砖碎瓦的草丛里，黄叶遮盖着指夹盖大小的橙黄色的沙棠果，薄薄的一层皮，皮下与果核之间夹着一层黄色沙沙的果肉，面面软软的，没有汁，却渗有一丝酸涩而后是淡淡的甜，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