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醋厂》

宝珍亚

<p class="ql-block">《酱醋厂》</p><p class="ql-block">我父亲调到临泽国营商店以后,我们家就从临泽镇的西河边搬到了东街。新家曾经是酱醋厂老东家的房子。门前有几级石头台阶,高门坎,有门厅过道,迎面是个照壁,正屋又高又大。院子里的两棵梧桐树长得十分茂盛,花台上的几株玫瑰和腊梅的枝干看上去应该是有些年头了。</p><p class="ql-block">这个院子并不是我们一家住的,门厅右侧的两间屋子住着一户姓陈的人家,正房东屋住的是王爹爹兄弟俩。没问过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们是酱醋厂酿醋的大师傅。这老兄弟俩已经快八十岁了,我们尊称他们为大爹爹、二爹爹。惊奇的是兄弟俩均没有结过婚,他们自小到老都生活在一起,从没分开过,靠酿醋手艺客居在临泽镇。现在年龄大了,早已经退休,酱醋厂挽留他们再带一带徒弟,不用上班,只是定期去酱醋厂看看,解决一些酿醋的难题。不知不觉中,他们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了酿醋这门手艺上。</p><p class="ql-block">王爹爹的老家有时也会有晚辈亲戚来看望他们,老兄弟俩虽然年事已高,但还能招呼着做几个小菜,喝点自酿的米酒,自然也少不了喝一小碟香醋。他们怕打扰别人,生活起居总是静悄悄的,以前学徒出身的人,处处都很自觉。</p><p class="ql-block">大爹爹过八十大寿的时候,摆了两桌酒席,都是老家的亲戚加上一些好邻居,酱醋厂也来了几个徒弟,酒席是我妈妈帮助张罗的。用我家的大灶,请盛长生阿姨掌勺,还做了不少寿桃。那天,大爹爹很高兴,兄弟俩讲话的声音比平时响了许多,参加宴席的人也都很开心。</p><p class="ql-block">大爹爹他们平时吃饭主要靠放在东屋门前的两个神秘大缸,上面罩着芦席编制的尖顶盖子。白天将盖子打开,晒上一两个小时的太阳,有时候夜里也要打开盖子让缸里吃点露水。缸里有几只坛子,被白石灰埋下了一半,坛子里装的是咸鱼咸肉,还有苋菜梗和臭豆腐,都被陈年老卤泡着。如此说来,这个缸里存放的食物就不那么简单了,白天有太阳晒,晚上有露水滋润,食物介于发霉与发酵之间,其味道也是香与臭并存。还有自酿的米酒和醋,就这一荤一素、一酒一醋,主打老兄弟俩的饭桌多年,真的是百吃不厌。</p><p class="ql-block">王爹爹他们做饭全靠蜂窝煤炭炉子,烧水、炖菜、煮饭等等……,我有空经常帮他们着炉子、换炭。我换炭快,着炉子烟不多,他们都夸我以后会有出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烧蜂窝煤的炭炉子,这是一个很伟大的发明,好像全国大多数城镇都在用它,既实用又经济,所用的蜂窝煤俗称“经济煤”。炭炉子只要记住按时换煤,并利用好下面的炉门开关,就可以一直循环燃烧。换煤很简单,用火钳把最下面的“炭屎”夹出来,然后在上面再加一块新煤,并把蜂窝眼对齐即告完成。如果忘了加煤,就要重新着炉子,也有始终学不会着炉子的人家,着个炉子弄得满条巷子全都是烟。</p><p class="ql-block">我很好奇王爹爹他们那两个大缸里放的东西,天天吃也吃不腻。我还偷偷地打开盖子弄了点豆腐尝过,起初觉得味道有点微臭而陈旧,后来又觉得有点梅香的味道。大爹爹知道我好奇,就用小碗送点老货让我尝尝,果然是闻着臭,吃着香,只是有点咸,吃完后嘴里老是有股臭苋菜梗的味道。小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其中的妙处,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下酒、下饭的好东西,是美食的另一种境界。</p><p class="ql-block">人的一生有很多种活法,各有精彩,像王爹爹这样的亲兄弟搭伴过日子,因此而终身不娶老婆的真是不多见。虽说没有留下后代,多少有点遗憾,但他们一生中没有家庭的拖累,要少生多少气,少受多少罪,少吃多少苦,有家有小的人都明白其中的道理。老天爷把另一种生活状态赐给了他们,让他们掌握了一门独特的酿醋手艺,一生一世只专注一件事情,心无旁骛,也不失是一种福报,正所谓“一径青山路漫漫,不负初衷信未減。”</p><p class="ql-block">院子的正屋是我们的新家,堂屋很大,地面铺着大块铮亮的京砖,凉窨窨的,朝南是雕花门扇,至上而下足有三米高。我们从西头老家带来的家具放在堂屋里只能布置一个角落,显得格外尴尬。抬头看上去房梁很粗又直,另有三个房间,都有木地板,看年代,至少也是晚清时期的建筑,厢房和厨房在一起,都是后建的,厨房依然是铁锅大灶。幸亏我们家存了一些木料,找了巧手徐三木匠帮我们打了不少家具,又买了几张藤椅,才算是有个新家的样子。</p><p class="ql-block">那年我大哥从部队回来办婚事,就在这个家里摆的宴席,约有四十来桌客人,光是堂屋里就摆了十桌,为了预防下雨,还在院子里用油布搭了个场子,大部分客人需要安排在场子里用席。那天早晨天还没亮,真的就下起了大雨,大哥问妈妈,婚事可否改日再办,妈妈生气地对大哥说:“都到了结婚的正日子,还想改时间,別说是下雨,就是下钉子,也要把新娘子给我接来!”大哥只好冒着大雨坐着用卡车改装的婚车,去城里把新娘子接了回来,这是我们住在这个家里办得最重要的事情。</p><p class="ql-block">东头新家的冬天比原来西河边的茅草屋要冷,主要是堂屋的雕花门扇不保温,但夏天不热,因为这里是临泽镇地势最高的地方,有微风,我家的后面就是以前的大士庙,大士庙建于南宋,是和金山寺、灵隐寺、高旻寺齐名。</p><p class="ql-block">酱醋厂离新家不远,是个百年老店留下的作坊,院子里放满了大缸,一眼看不到头。每个缸都有尖顶的芦席盖子,中午和子夜都会把盖子打开,为的是日晒和夜露,发酵后的豆酱晒足和露够了才能出好酱油。有师傅不断地查看酱缸发酵的消息,关注缸里的豆酱变化的过程。他们手上拿着工具在缸边上很自如地行走,时而用竹签在缸里戳几下,挑一点酱在嘴里尝一尝,有时候也会用棍子在缸里搅一搅,一切应在掌控之中。有时在月光下看师傅们出没在缸边上,像是电影里的武打明星练梅花桩一样。</p><p class="ql-block">临泽酱醋厂的酱油是可以拌饭吃的,也能冲“神仙汤”,这种汤其实就是开水冲酱油,放点葱花再加点香油而已,比日本人的大酱汤还好喝。酱油是做中餐看家的东西,中国人做饭如果没有酱油就等于没了灵魂。那时候没有老抽生抽这一说,平时家里做饭都是用酱油壶去副食品商店打酱油回来即可食用。由于是纯天然酿制,没有防腐性能,无法储存太久,所以,打酱油就成了每家每户隔三岔五的家常事。当年打酱油是孩子成长的标志之一,谁家的孩子可以打酱油了,说明这家的孩子已经开始长大。现在的小孩已经不知道打酱油这个词了,甚至会问,酱油不是去超市买吗?为什么要打它……?</p><p class="ql-block">临泽的醋没有镇江香醋那样出名,我觉得老家的醋比镇江香醋更耐吃,临泽醋是酸香味,镇江香醋偏酸甜,小时候在家里只要闻到醋味,口水就往嗓子里流,用筷子蘸一点醋放在嘴里,顿时酸得眼睛都睁不开,刺激得很。每到初夏,阳春小红萝卜刚上市,用厨刀面拍萝卜泡上香醋,加点白糖和麻油拌一下,脆、香、酸、甜。等萝卜吃完了,剩下的汤汁都舍不得倒掉,还要慢慢地喝,越喝越香,有时候醋吃多了,还有醉熏熏的感觉。</p><p class="ql-block">在清代中期,临泽有一家姓仇的人家,以酿醋闻名,后来被一帮做生意的镇江人给忽悠走了,举家搬迁到了镇江,继续酿醋,据说这家的主人叫仇恒顺,镇江恒顺香醋的源头是否就在于此,暂时没有官方认证,但仇恒顺确实酿了一手的好醋,这是事实。当年临泽有好几家酿醋的,仇家搬走以后,临泽人照样可以吃好醋。自从我们家搬到东街的院子以后,东屋里的王爹爹经常给我们送醋吃,他们自己酿的醋可是比镇江香醋好吃多了,无论是香浓度和酸爽度均为醋中极品。我离开家乡后游居多地,品尝过山西陈醋,广东红醋,福建永春老醋等等,但均不及临泽的醋好吃,只有镇江香醋最接近家乡的味道。如此说来,镇江恒顺香醋的根可能就在临泽古镇。</p><p class="ql-block">临泽酱醋厂除了生产酱油、醋以外,酱菜、糕点副食品也是酱醋厂的主要产品,当年临泽副食品商店的食品主要依靠酱醋厂出品,在各种酱菜中,腌萝卜干和盐水大头菜最受欢迎,且价廉物美。那时的临泽镇上的人早晨喝粥,晚上吃汤饭,定是离不开萝卜干和大头菜,可以防止胃里冒酸水。到了腌萝卜干的季节,酱醋厂要请很多杂工来洗萝卜,切萝卜,还要用芦柴箔子铺下来晒萝卜,然后下坛子,把晒好的萝卜放在大木桶里,撒上花椒盐用力搅拌均匀,再一层层地揣放到坛子里,用木棍捣实,最后封口,标上日期,等到了可以食用的日子,直接运到副食品商店即可。</p><p class="ql-block">临泽酱醋厂的酱菜有很多种,都是围绕着酱油和醋来制作的,主要原料都离不开大头菜和萝卜。其中什锦酱萝卜丝最令人难忘,其味咸中有鲜,鲜中带甜,甜中有微辣的感觉,爽口去油腻,下饭夹馍头更是无与伦比。</p><p class="ql-block">临泽酱醋厂的作场很大,制作糕点食品的作坊也合并在酱醋厂的院子里。1977年,我从临泽中学高中毕业,暑假里,和好友周小平商量一起去酱醋厂做临时工。当年的酱醋厂是三班倒工作制,刚开始我们经常上小夜班,觉得挺新鲜,心想,反正来锻练的,吃苦受累也不算什么。我们相互鼓励,暗自比拼。酱醋厂的师傅们也觉得我们俩不错,粗活细活全能干,有些技术活也一学就会。后来轮到我们上大夜班了,还是有点吃不消。到了夜里两点至四点钟左右就特别难熬,昏昏沉沉,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我怕自己打瞌睡,就抢着去干重活,扒在舂米机的架子上脚踩着木冲头舂糯米粉,等过了凌晨五点钟后,人就清醒了,那时候我真的相信我们夜间是倒挂在地球上的,所以,人在夜里必须睡觉。</p><p class="ql-block">我们说是在酱醋厂当临时工,其实酱醋厂那边的事我们并帮不上忙,人家一个萝卜一个坑,一环套一环,都是有师徒传承的,大师傅怕环节上出问题,一般不用临时工。我和周小平一直在食品作坊这边干活,令我们俩感到好奇的是副食品店里卖的东西这里都有,金刚脐子、炸馓子、糖果子、小麻饼、台酥饼、云片糕、大馒头等等,原来是在这里做的,甚至连大名鼎鼎的水晶月饼也是这里生产的。临泽副食品店里卖的大馒头比较特殊,半圆形的,直径约十几公分,白中带黄,黄中有白,表面又光亮又暄腾,上面盖一个红色的方章,当年不正经的旁门之人常拿它和女人的胸部开玩笑。</p><p class="ql-block">临泽金刚脐六角铮铮的,分为甜和咸两种口味,甜的加桂花和糖,烤前在表面刷一层红糖水,烤好后呈漂亮的焦糖色,咸的金刚脐加盐和莳萝,表面撒一些干粉,在金刚脐里加莳萝是临泽独有的配方,莳萝独特的香味可以在人的记忆中存留很多年,凡是小时候吃过临泽咸金刚脐的人都能记起这个味道。</p><p class="ql-block">临泽的妇女生孩子,都吃过红糖水泡馓子,加两个荷包蛋,也算是产后补品。小孩子最喜欢吃小麻饼,香、酥、脆全在一口一个中。桃酥是孝顺长辈的礼品,因为桃酥里加了碾碎的桃仁,可以润肺化痰。在临泽镇周围,上了岁数的长辈家里都有几个罐子,其中肯定有一个是存放桃酥的,其它罐子里可能是芝麻糖、花生糖、云片糕之类的。过时过节有孩子过来玩,老人会从罐子里拿点云片糕、芝麻糖等打发一下,寓意步步高升。那时一般不给红包,到过年才给1块钱的红包,也算是大红包了。</p><p class="ql-block">我和周小平在这里做工几个月,食品加工的轻活、重活我们都参与过。揉面,拌馅,熬料糖,切糕,炸果子等样样都干,做水晶月饼也不在话下,就连水晶月饼的花边我们也会揑。尽管如此,但我们俩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长久地干下去。当时,我已经参加过高考,因为考得不理想,想起这事就心烦意乱。后来我索性上了大炉子,去烤金刚脐子、烤麻饼,烤台酥,烤水晶月饼,这样不但可以忘记烦恼,还能获得一点成就感。上烤炉看起来是个粗活,其中也是有讲究的,需要集中精力,宁可火候欠一点,不能烤过了。水晶月饼买回家后,都会烤热了再吃,所以在出品的时候,火候最好是略欠一点,给二次加热留一点空间,桃酥如果火大了,吃到嘴里就会留“苦尾子”。周小平和我不一样,没有参加高考,他不想和我一起上大炉子,嫌炉子熏人,同时也怕掌握不了火候,承担不起责任。他更愿意和大姐大妈坐在案板旁边干活,一边干活一边听她们拉家常,周小平的性格总体来说比较温和,即使和我在一起玩,也属于闷皮,从不出头。</p><p class="ql-block">77年是第一次恢复高考,我虽然考得不好,最终还是拿到了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第二天我就和大家告别来了,从此结束了我在酱醋厂的工作,没有任何不舍,也没有后悔。周小平不久后也被招工去了县供销社,做文秘工作。这个工作很适合他,他是个慢性子,条理性又好。后来,他又去了南京金箔集团当了办公室主任。有些人生来就能安心地干一件事,而且会越干越好,而我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干了很多事情,这些都是性格使然。</p><p class="ql-block">夜已深,暂且放下笔中的乡愁,“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希望大家可以通过笔下的乡愁,重温临泽镇从前的日子。</p><p class="ql-block">2024年12月西班牙,宝珍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