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子（短篇小说）

徐长玉

一向身体硬朗的金老汉最近不幸查出了恶疾，在几个孝顺女儿的张罗下，马上准备在市医院做手术哩。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看来八十四这关我是闯不过去了。”这天晚上，金老汉趟在医院的病床上，闭着眼睛，自顾自地胡思乱想着，任由几个女儿怎么嘘寒问暖，概不搭理。 “我前三后四都想过了，这辈子我算是可活好了，我的病估计神仙也治不了了，你们姊妹几个就不要在我身上花冤枉钱了，把准备给我做手术的钱留给贵子吧，他还攒着两个光棍儿没结婚哩。” 过了好一会儿，金老汉方才睁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用略带恳求的眼神看着环绕在病床前的6个女儿，一字一句地说。 　　金老汉是位老实本分、勤快善良的庄稼人，一辈子硬是靠在土地上找吃喝，供养了6女1男7个孩子长大成人。特别是6个女儿，个个貌美如花，品学兼优，不是早早考上了中专，就是最终考中了大学，毕业后，有的被安排到市上工作，有的被分配到县城上班，唯有乳名唤作“贵子”的宝贝儿子，打小便不爱学习，长大后只得跟着金老汉“戳牛屁股”。 　　“大，你要相信科学哩，你的病一定能治好。不管花多少钱，我们姊妹6个出，不要你和贵子花一分钱。”已经退休多年的大女儿含着眼泪安慰着老父亲。其她几个女儿也纷纷如此这般地附和着大姐。 “我不是怕花钱了，我是放心不下贵子，他还攒着两个光棍儿没结婚哩。”金老汉再次“突出重点”道。 “贵子的两个儿子是我们的侄儿哩，将来结婚的时候，我们不会不管的。再说现在都还小哩，连二十都不到，你不要光棍长光棍短地叫。”大女儿再次代表几个妹妹表起态来。 “你越是不放心贵子，就越是要把你的病治好哩，治好了你还能给贵子挣钱哩。”二女儿也趁机开导起老父亲来。 “大，你一开始发现有病，是谁把你送到乡镇卫生院的？”三女儿问。 “还不是贵子来来？！你们都在门外哩，我不靠贵子，再靠谁哩？其实，我的肚子已经疼了好几个月了，我一直舍不得那几个钱，就没当回事，直到疼得实在撑不住了，才叫贵子把我送到乡镇卫生院的，我还心想着，吊上几天液体就好了。谁晓得，竟越治越厉害了。”金老汉有气无力地说。 “大，贵子把你送到卫生院后，再管你了没？”四女儿问。 “没有管，送到卫生院门口，我就打发走了，让赶紧到街上卖菜去了，我和你妈今年帮着贵子种了两棚反季节蔬菜，卖好了，还能赚个五到六万块钱哩，攒下钱好让他给两个光棍儿问婆姨么。”金老汉说。 “人都说养儿防老哩，你生病了，贵子都不管你。这次我们几个女儿知道后硬是把你拉到市医院，白天黑夜女儿女婿们轮流着伺候你哩，可贵子和贵子媳妇不光没到医院踩一个脚踪，就连电话也不给你打一个。你说，养这号儿顶甚用了？”五女儿气哼哼地抱怨道。 　　“看在大大有病的份上，咱们都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就给贵子打个视频电话，让他看看大大。”六女儿道。 “大，贵子两口子人也不来，电话也不打，你就没一点儿怨气？”大女儿问。 “没有。”金老汉说。 “通了。大，这下你可以好好地看看你的宝贝儿子了，不要急着挂电话，好好跟你的儿子拉上几句心里话。”六女儿接连拨了几次视频通话后，身处老家的贵子才不情愿地接了起来。 “你连招呼都不给我打，就让人引上走了？”贵子一开口便嗔怪老父亲道。 “我倒不让给你的几个姐姐说，谁晓得你妈嘴多，倒给说了。她们知道后，开车回来，不容我说，就把我拉到市医院了。”金老汉多少有些委屈道。 “病看得怎样了？”贵子问。 “准备做手术也。”金老汉说。 “好好的人，动不动就做手术哩，赶紧往回来走，让我妈给你做得好好吃上几顿，再请神婆给你禳改禳改，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不要胡乱花钱。”贵子三言两语说毕后，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大，这就是你最放心不下的儿子。你不要听他瞎说，安心准备做手术，手术好了再回去。不管花多少钱都由我们姊妹6个出。”六女儿一边生气地埋怨着贵子，一边安慰着自己的老父亲。 “你们不要埋怨贵子。没有贵子哪有你们哩？”金老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如是说。说毕便情不自禁地抱头痛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女儿们对父亲和弟弟的不理解，不由勾起了金老汉对中年时期曾经遭遇过的无比伤心的痛苦往事的回忆。原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观念依然在农村比较普遍地流行着。可眼看人到中年了，生了4个丫头片子的老金，还没有生下一个儿子。这时，全村上下便纷纷议论起来了，说什么老金“断子绝孙”了，老金的老先人“亏人”了；有的村民在与老金夫妇斗嘴时，甚至恶毒地咒骂老金是“没儿和尚”。更让老金忍无可忍的是，有一次，因为一言不合，自己的亲弟媳竟也如此这般地咒骂老金。万般无奈之下，不死心的老金，只得忍着屈辱，引着婆姨走南闯北，到处找生儿子的偏方。可后来一连生的两个孩子，还是女孩。 “这下该死心了吧，命里注定你没儿，干脆就认命吧，婆姨年龄也这么大了，再生娃娃有生命危险哩，何况生下来的说不定还是个女儿，这不就成了‘七仙女下凡’了吗？再说，生下这么多娃娃，你能养活起了？”一天，村长来到老金家，善意打劝道。 “不蒸馍馍争口气，只要我不死，砸锅卖铁也要生儿哩。”老金斩钉截铁道。 “苦心人，天不负。”1979年，四十而立的老金，终于喜得贵子，遂高兴地给儿子取名“贵子”。自此以后，全村人的嘴便戛然而止了，大小再没一个人敢咒骂老金是“没儿和尚”了。老金夫妇仿佛重获解放一般，终于可以在全村人面前扬眉吐气了。 　　“大，你不要哭了，你说得对，如果不为了生贵子，你顶多生上3个女儿就不生了，这样哪有我们后面3个姊妹哩？我们不光不埋怨贵子，还要感谢贵子哩。”六女儿带着哭腔说道，其她几个女儿也纷纷抹着眼泪安慰起父亲来。 “你们几个女儿也都好着哩，可给我把光争了，何况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妈全靠你们几个养活着了，我们吃的，穿的，住的也都比村里人强。我对你们6个都满意着了。趁着你们6个女儿今天都在这里了，我有几句话要给你们说哩，咱老家箱子里还偷着放6万块钱着哩，也都是你们几个平时给我们的，我们两个‘老圪桩’都舍不得花，才攒下来的。我死了以后，除了给你们的妈妈留下3万养老钱外，剩下的就全给贵子吧，他还攒着两个光棍儿没结婚哩。”金老汉抬起头，揩了揩眼泪，擤了擤鼻涕，重新振作起来，一五一十地说。 　　说明与注释： 1.图片来自网络。 2.大，大大：方言，指父亲。 3.戳牛屁股：方言，指从事农业劳动。 4. 婆姨：妻子。 （写于2024年12月11-12日） 　　作者：徐长玉，1964年10月生于陕西省志丹县，经济学教授，长期在延安学习、工作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