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上学第一天和墨刺的梅花点》(节选)

立文(老宗)

作者:牛汉 朗读者:老宗 <h1><b>上学第一天和墨刺的梅花点(节选)</b><br><br></h1><h1> 说的是上小学,也就是我第一次踏进学校那天的情形。回首往事,一片苍茫,许多情景已从浑浊的脑海无声无息地漫漶了、消失了,再也不能确切地忆述当时的一切。值得庆幸的是,五十年代中期和以后的十多年里,我的头脑还没有如现在这么木木然寂寂然,全部人生的图像和音响,都录记得清清楚楚,有声有色,否则交代不清非得承受更大的磨难不可。但是六十多年前上小学那天经过的情景,却始终深深地刻印在心灵的深底处,丝毫没有淡忘,就像苍茫的脑海上空 翩翩而飞的白鸥。<br> 记得1929年春节前几天,流寓北京城的父亲,写回一封家书,说他不久将返回家乡,还说为我买了一个很结实的书包。在信中他提醒母亲,说我已到上学的年龄,不能总在家里顽皮作害,该念点书了。父亲还没有回来,书包自然没有见到。上学那天,我双手空空,穿戴齐齐整整,跟在母亲的后面,一路上遇到的人,都高兴而诚恳地对母亲说:“这娃娃是该上学了。”口气里听出一些别的含义,也有人夸奖我一句:“今儿可干干净净像个人了。”<br> 真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整洁过。祖母说 握笔写字不能用玩泥的脏手,逼着我把“粪叉般的手”和“车轴般的黑脖子”(引号里的话是祖母的原词儿)用麻雀粪(当肥皂用)搓了又搓,洗了又洗,把祖母专为我烧的一锅热水全部用光了。<br> 母亲拎着一包从城里点心铺文盛斋买的槽子糕(蛋糕),油都明晃晃地渗出了包装纸,十分地馋人。这点细节,到现在还记得。我乖乖地走着,真想吼唱一段新学的西口爬山调。上学堂之后,就多半吼唱不成了。学校在“子方庙”里,“子方”只是记音,一直不清楚庙里供的什么神,供神的龛,前两三年被纸封了起来。<br> 母亲与老师冯百成是熟人,冯老师与我父亲同过学。冯老师在东屋住着,一进他的门,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给冯老师叩个头。”我规规矩矩行了跪拜礼。冯老师说我 一定聪明,长得很像我父亲,他把我领到教室,就是庙里坐北朝南的大殿,为我找了一个座位。<br> 老师刚走出教室,一个个子比我高一头的学生,我认得他,他是自称武举的王村长的儿子王仁义,朝我走过来,说:“你既然已是这个学堂的学生,就得刺个梅花点。”“什么时候刺?”“当下就刺。”已经有人拿来砚台,正在研墨,我不在乎这个,问“刺在哪里?”“左手臂上。”王仁义伸出自己的左臂,上面真的有一个五点形成的梅花。村里大人们有不少刺过的,似乎人长大成人就得刺上这个标志。王仁义墨刺手艺很在行,先在我左手臂上涂上黑墨,立即用针扎起来,一个点至少扎十几次,五个点就得扎八九十次之多,只觉得有点刺痛感,仁义问我:“疼不疼?”我笑笑说:“不疼。”这点疼比起黑肚母蝎子蜇人的那种钻心疼真算不了什么!我这两年就被蝎子蜇过三次,疼得一夜睡不着觉。<br> 我的左手臂墨刺的部位肿疼了十几天,显然发了炎。没有治,咬着牙关硬充好汉挨了过去,我的左手臂于是有了自己的梅花点。<br> 过了好多年,逃难到大后方上中学,同学们常常好奇地问我,手臂上刺的梅花点有什么意思?我从来说不明白。说它好看说不出口。与我同过学的成百成千的学生真还没有见过一个手臂上有墨刺,渐渐地觉得光洁的手臂上刺上几个黑墨点,实在不光彩,几乎变成愚昧与野蛮的标志。我常常见那些江湖卖艺人或兵痞的手臂胸前刺着些花纹,更感到羞耻,因此,即使天热,也不愿穿短袖衬衫出丑。这种心态苦恼了我许多年。人到中年之后,才渐渐把它看轻了,知道这种历史的痕迹不必伤什么脑筋,而且与一个人的品德绝无内在联系。道理归道理,但一看到它还是有些不顺眼。<br> 前十几年,有个朋友劝我把它去掉算了,医院把这看作很小的手术。我犹豫了好久,觉得无太大的必要。我看见有人去掉脸上的痣或瘊子,还是留下点浅浅的疤痕。我的左臂即使做了手术,也不可能了无痕迹。我一看见它,心里还会想到它过去的阴影。因此,直到现在,我的梅花点还依然牢牢地长在手臂上。我说它“长”,一点不假,记得王仁义为我刺上它时,五个点圈起来不过指甲大小,但是,它随着我的躯体不断地在长大,现在几乎已长大了两三倍,但色泽似渐渐变淡,近于浅蓝,它与我同时衰老了。<br> 这几年,我偶然看看左手臂上的梅花点,却生出了另一种怀旧的情感。想起我的愚昧而迷人的童年,想起童年时那种苍凉而原始的人生境界,它几乎成为童年和故乡的实实在在的一部分。六岁时刺的墨点居然还明显地活在我的生命之中,它决不只属于手臂,把这种情绪仅仅说成是伤逝或衰老是不全面的,因为它给我带来的不再是不光彩或羞耻,连愚昧也说不上,它真正成为我生命最初的一个与胎记相似的标志。【---】我把墨刺的梅花点珍惜地留在我的生命里,好看或不好看,愚昧或不愚昧,对于我早已不成什么问题。<br></h1> <div><br></div><div><br></div> 牛汉 ,本名史承汉,后改名牛汉,曾用笔名谷风,山西省定襄县人,蒙古族。现代著名诗人、文学家和作家,"七月"派代表诗人之一。194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写诗,近20年来同时写散文。曾任《新文学史料》主编、《中国》执行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名誉委员、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他创作的《悼念一棵枫树》《华南虎》《半棵树》等诗广为传诵,曾出版《牛汉诗文集》等。<br>2013年9月29日7时30分,牛汉在北京家中病逝,享年89岁。10月9日上午,在八宝山举行追悼会,11月29日上午,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京为其举行追思会。<br><div><br></div><div>(图片取自百度,特此致谢!)</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