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学校厕所在西南角,呈拐尺形,拐尺的一条边是男厕所,另一条边是女厕所。拐尺拐住的地方,是个砖砌的垃圾池。为了不使这片藏污纳垢之地过于突兀显眼,学校在此处种了四五棵桐树,桐树得了厕所的肥力,长得高大挺拔,枝叶如盖,郁郁葱葱,风来哗哗作响,雨至簇簇一新,掩掩映映间透着几分诗情画意。</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千世界,每一处都有它的主人;学校虽小,每一片也都有它的归宿。老师的领地在教室,厨师的领地在食堂,学生的领地在课桌旁。老师还把教室的屋门、窗户、讲台、黑板、电棒、开关、煤火、笤帚等大大小小的物件,都划归不同的学生负责,这叫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做。那么,厕所和垃圾池归谁所管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归他。他姓尹,约摸六十开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好似罗中立的油画代表作《父亲》,但“父亲”眉头紧蹙,满脸悲苦,他却眉眼舒展,喜乐四溢,有种“翻身农奴把歌唱,幸福歌声传四方”的味道。他身材瘦而单薄,身体像在衣服里挂着,晃晃荡荡,松松垮垮,但走起路来,小跑带风,噔噔有声。</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常常躬身拉着一辆架子车,架子车上放着一把铁锨。架子车的攀带在肩膀上绷着,扶手磨得明光,车厢的围栏有一二尺高;铁锨像小箥箕那样大,闪闪发亮,类似于煤窑工装卸煤的那种。一车一锨一老翁,成了校园里一道流动的风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每天早上起床,他就从附近的家里赶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清运垃圾。他跳进垃圾池,用耙子将垃圾扒开,将里面的废纸片、方便面袋拣出来,分别装进不同的编织袋。废纸卖钱,方便面袋填到食堂的煤火肚子。他握起小箥箕大的铁锨,左手用力往前拱,右手用力往下压,腰里一吃劲,满满一铲垃圾越过二尺来高的池子,准确地落入架子车。架子车装满后,他跳将出来,用锨将冒出来的尖拍拍,拍得实实落落,然后拉起车子朝校门外走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学校操场紧临黄涧河岸,有人在岸边淘沙,挖出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坑,大有向学校操场进犯之势。他把垃圾填埋到这里,填平一点就拉些新鲜的黄土压上。一两年光景,这些沙坑就被他填满并平整得光光亮亮,将操场拓展出一大片。学校买些槐树苗,在这里栽上,以示“权属”。不久,这些有娘生没娘管的槐树苗迎风而舞,欢快地成长起来,继而开出一串串小白花,为黄涧河镶上一道银色花边。现在想想,那时没有人监管乱倒乱排,他却用自己的方法进行垃圾填埋,如此用心,真是一种至高境界!</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上午学生们上课,正好腾出空档,他就开始打扫厕所。过去的厕所是旱厕,地面坑坑凹凹,清扫起来极为不易。他先用铁锨把积水铲进便池,再用扫帚清扫,有时要把扫帚竖起来,一下一下地捣,直到将污物清理干净。地面扫罢,再用棍子疏通便道,然后一桶一桶提来清水,反复冲刷。男厕所打扫完了,他朝女厕所叫几声,用扫帚或铁锨在厕所门前一挡,清理女厕所。有年冬天,我见他头上冒着大汗,敞着宽大袄襟,一脸喜气地从厕所出来,不由向他竖起了大拇指。我莫名地觉得,他简直是个英雄,一不怕苦、二不怕脏的英雄,甘于付出、豪情满怀的英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本身学校雇他做杂工,主要负责清运垃圾、打扫厕所。他却逢啥干啥,校园里哪怕有片落叶,他也要挥起扫帚扫一扫,实在没啥干就去食堂,帮师傅们择菜,扫地,掏煤渣,从没有闲的时候,好像一闲下来就着急,就浑身不自在。他把煤渣从煤火坑里掏出来,装到架子车上,倒在校园的低洼之处,然后用锨拍一拍,用脚踩一踩,再把大的煤渣疙瘩拣一拣。慢慢地,校园里被他修补得平平展展,那些铺煤渣的地方像湖面上荡开的片片荷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又把煤渣拉到校外的土路上,依然是先拍,再踩,后拣。学校是寄宿式的,孩子们来自四面八方,校门外的路通往东西南北。他把这些通往东西南北的路,用煤渣一点一点地修补着。煤渣修补出来的路面坚硬结实,雨天不粘脚,不光方便学生,还方便路人。古语云,修桥者,度千万人;铺路者,利万千人;功德无量。他这样做并无所谓的“功德心”,而是出于内心的本真。</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据说,他是邻村支部书记推荐的。支书说,我在俺村摸了一圈,就这个人中,老党员,干活不惜力气,不讲代价。校长一听是老党员,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于是,我们便与他一个锅里刷稀稠,刷了好多年。学校给人家钱少,答应每天管三顿饭,几个食堂窗口随便吃。可他心里有数,一轮一个月,不偏不倚。他恨活,一撮活不做完不罢休,常常吃不上应时饭。有时有菜没汤,便盛半碗菜就着蒸馍,吃得津津有味;有时有汤没菜,就盛一大碗汤,呼呼噜噜,吃得心满意足;有时汤菜皆无,就抓几个大蒸馍,照样嚼得有滋有味。干得最为讲究,吃得最为马虎,活得最为幸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校园里有个花园,花园里种了几株桂花,桂花树缺少修剪,并不好看,尤其到了冬天,像一根根生锈的铁棍,了无生趣。只是到了桂花开放时节,人们嗅到满园游动的香气,才会向它投来惊诧欢喜的目光。每每这时,我总会把他和桂花连在一起。那躲在叶子背后的桂花,那如小米粒般毫不起眼的桂花,却香气茵蕴升腾,醉了人间八月天。他整天手脚不停事的习惯,褶子里贮满的自足喜乐,不正是幽幽桂香,向人们传递着某种人生姿态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我俩彼此见面只是礼节性的招呼,连句闲谈也没有。如今,一二十年过去了,他却偏偏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此刻又泛滥成灾,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催我动笔。那就不能不给他个称呼,干脆称他“杂工尹”吧,可这样咋看咋别扭,颠倒过来称“尹杂工”,还是不顺,那就去掉“杂”,简称“尹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对,“尹工”好,他理所当然可以被称为“尹工”!</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作者:薛志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