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再见到我小时候的生产队长,是前两日顺道探访小村庄时。</p><p class="ql-block"> 我驱车进村,村子很安静。水泥路面从国道铺到了村庄,延伸到了每一户的门前。我转弯将车子停在屋前的空地。引擎的响动引来了两个妇人,她们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应该都是村媳。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完全不知道我。我向她们打听是哪家的,她们瞪着眼睛互相猫了一下,一副陌不做声的表情。我说出了我们小时候村居的故事,她们才如释般笑盈盈的南蛮北侉的说着乡音浓浓的他乡话。我们正在说笑着,一位长者背着手踱步过来,我一眼便看出是“队长”。</p> <p class="ql-block"> 队长姓汪,是我儿时记忆中的“大干部”。我快速上前伸出双手叫了声汪伯伯。汪队长显然也无法认出我来,有点懵的样子。一旁的媳妇们打趣着:一家不认一家人啦。我报出姓氏与乳名。他才梦一般的醒来,就又伸出手与我握了握抖了抖。一种亲切感全抖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队长已八十有五了,是这个村子里仅存的长者。那些我印象中的年轻面庞在这五十年的浪淘中归于了尘土。那些一家家五六个孩子跑进跑出的乡村热闹像无痕的炊烟飘逝去了远方。那些簇拥着主人欢腾的鸡鸭猫狗像扎进了草丛似的丢失在了荒野。那个货郎挑三天两头摇动的拨浪鼓煽动起的牙膏皮、刚下窝的热鸡蛋满庄跑的一串串脚印不见了踪迹。那个风箱拉动的熊熊炭火引爆的小钢炮炸出的爆米花的清香犹在鼻尖。那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倔强老头仿佛还定格在冬日暖阳映照下的那垛山墙拐角的避风处……</p><p class="ql-block"> 我与汪老伯就这么拉起了家常,拉起了村庄的人事过往,拉起了不足30人的小村子现状,拉起了他暮年的孤独风霜。</p> <p class="ql-block"> 他是这个村庄的守望者。我六岁搬家至此时,他便是队长了。</p><p class="ql-block"> 那会儿他莫过三十露头。每天打铃上工,他总是站在村口山芋窖的高处一二三的给社员做一天的分工,他常常一手掐腰一手挥舞,不时的用指头点着,一幅领导的派头,确是青春志得。</p><p class="ql-block"> 秋末冬初,一帮孩子围着耕耙过的田地捡拾山芋残留时,他总是不依不饶的追赶着占了公家便宜的孩子,直到一身汗水地彻底倒掉哪怕属于孩子自己的一篮子山芋,再激愤地训斥一顿,又不时的来上两个小动作,直到有孩子哭哭啼啼低声骂骂咧咧为止。</p><p class="ql-block"> 每到年关,队里总是会有一头老牛倒下,今天看来也许是“倒”的艺术。可那时,我们无从也无心考虑这个,只要稻场边的土灶支起,两口军用大锅冒起热腾腾的火热气,我们孩子便是过年般若狂。纵使玩耍也绝不离开锅灶的扑鼻香气。待到牛肉炖熟,队长站在锅边开始掐着腰指挥排队、分割、分发……那几个汪姓的孩子总是在此时意外的获赏几块骨头,我们总是围着看着他们的显摆,似乎看着就已嘴有肉香了。可即使这样,脚步又会很快地回到锅边,也想着队长也能给上一块骨头。其实,队长始终没有再给过。那份嘴边没有骨头啃食的内心一定升腾起了一股委屈和抱怨……</p><p class="ql-block"> 吃,在那个年代太重要了。因为缺少吃的,困顿伤害了一代人。我印象中,那时的粮食是生产队定期分配的,队里按各家各户的人口和劳动力状况来决定分配额度,可实际操作时总有不同。因此,队长在此时的权利就大了。当时为了分配的“公允”,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搜查余粮。那些会过日子的人家总是在东躲西藏中,把余粮藏在夏日乘凉的凉床的兜兜里,藏在草堆里,藏在猪圈里,藏在缸罐埋在院子里,藏在老人家的寿材里。即使这样,道高一尺的队长总能搜出个七八。每每查出,他就将本就高挑的鼻梁往上一翘,嘴巴蹦出几个生硬的词,得胜似的扬长而去。这份艰难中的不留余地注定会有人吃尽苦头。</p> <p class="ql-block"> 庄子上有一个“四类分子”,以我儿时的听闻再查阅现在的资料,这个四类分子应属坏分子的范畴。听说那时他偷了铁路上的物资。于是,这个坏分子被安排到咱村里看管。看管需要改造,改造需要批斗。一个阴雨的天气,我们一群孩子看热闹似的随一帮大人进入一个屋子。屋子里聚集了很多人,大多是男人。阴暗的屋子十分沉闷。一男子拿起一个玻璃瓶猛不丁的摔在地上,一个声音呵斥道:跪倒!这是队长的声音。我们叽叽喳喳的一群麻雀迅疾安静下来:那个四类分子居然跪在了玻璃碎片上。我们胆怯的向后躲去。然后,声讨—指责--谩骂。那些男人们开始批斗了……突地,最激愤的一个猛的上前一个巴掌扇在了四类分子的光头上,四类分子顺势一歪。于是,再耳光,再巴掌……直到四类分子瘫倒下去……我们一个二个都不敢做声,显然,都被吓到了。四类分子歪在地上,这才有收工的架势。“再不老实,明天再斗!”一个声音重重的撂下,这算是总结。人群就此散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每每走近这个村庄,这些似远又近的故事,总是被常常想起。今儿,因为眼前的主角儿而愈加清晰:捡拾山芋落荒而逃的哭泣声还在;啃食牛骨头的欢愉与艳羡的眼神还在;被搜查后的沮丧与无奈的情绪还在;一地瓶渣的丝丝血迹好像也在……</p><p class="ql-block"> 儿时的村庄是真切的烙在心头的印迹。我十七岁离开村庄,便远离了家长里短的知晓,也远离了最深刻的目睹与觉察。至此,包产到组、包干到户掀起浪潮,一幅波澜壮阔的农村画卷悄然勾勒恢弘展开。我所记忆中的孩童的那一段正是蕴伏变革的阵痛期。汪伯伯--—一个年富力强的队长恰是这个阵痛期的主角儿。他牵引并调剂了一个村庄的关系和人性的走向。</p><p class="ql-block"> 历史的视角一旦回望,小村庄就不得不将这位老迈的队长请进去思量。那二十余户小村庄的起伏跌宕,那曾经的有爱有怨、有福有孽,正是荣枯的村庄的一再写照。</p><p class="ql-block"> 让我暖心的是,这位老迈的队长康健着,成了这个村庄的最后守望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