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論》筆記：《论语》问卷：说“何如”、“如X何”与“如之何”

雄鹰于飞

在《论语》，“何如”、“如X何”与“如之何”，这三个词语或者语言组织，都被应用于问句，且都有“何”与“如”组成，所以就并在一起说。

一、“何如”

《论语》无“如何”。但有“何如”，在15个章句出现计21次。

近人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附有《〈論語〉詞典》（中华书局1980年·北京版），其对“何如”作释，仅有一解，曰：“怎麽樣”，所举例子为1.15章句的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这对于其中的20次固然可以说没有太大问题，但于5.18章句1次，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我敢存疑。

在现代汉语，“怎么样”是一个疑问代词，往往在问句中出现，通常后边都有人会给你应答。20次的“如何”都符合这两点。但5.18章句1次绝然不是。

5.18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節藻梲，何如其知也？”

是问句，但后边没有人应答。根据现代汉语之问句分疑问句、设问句、反问句等等的知识：孔子前面问，既然后边没有别人应答，就肯定不是疑问句了；也没有自答其问，当然也不成设问句；只问不答，推断，应该只有反问句。

臧文仲可以算是鲁国历史上的一位重臣、名臣兼良臣，圣如孔子，不可能对他不了解，而至于向弟子或者时人去请教，要问他们“臧文仲的‘知’怎么样啊？”。何况《论语》里，孔子还在别一处提到了他：

15.14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其竊位者與！”是一个反问句，意思“就是竊位者！”，根据什么？“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看来孔子应该是对臧文仲的感觉很不好。

其实，5.18章句的“何如其知也？”也是一个反问句：臧文仲，“居蔡，山節藻梲”，这样的事儿居然都做得出来，他的“知”怎么样啊？意思是“不怎么样！”

前者是直斥其当作而不为，后者则讽刺其僭越以违礼。

二、如X何

《论语》固然没有“如何”，却有很多“如X何”的语言组织形式。

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詞典》没有单列，而是将其安排在词条“如”下，说：

如，⑶動詞，跟“何”字用在一起，“如……何”，“怎樣對付他”的意思(8次)：人而不仁，如禮何(3.3)

我的作“如X何”而不作如楊先生的“如……何”，不是要特意标新立异，显示自己高明，我只是觉得，“……”是省略，而“X”则是代入。代入几乎都是很少量的，比如此“X”在此所谓“代入”的就只有1个字或者2个字。而省略则不一定多少，甚而至于或有如很容易给人以联想的“此处省略多少多少字”之虞。

我曾特意利用电脑对《論語》查阅统计过多遍，不计16次的“如之何”，仅“如X何”的形式，怎么都是只有6个章句7次？少了一次，肯定是我还不够仔细。好在不会有质的影响，而且其它的都不烦冗，根据需要，可以在接下来说的过程分批引录。

楊先生的释“怎樣對付他”，窃意为了帮助读者容易理解，是特意口语化，很通俗，却也很笼统。我在这里可否稍微具体或者细致一些呢？窃意，以上6个章句7次，或许可以分分，作两类理解，向楊先生学习，尽量口语化：

1、对“X”怎么交代？

3.3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4.13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13.13 子曰：“茍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3个章句4次：如禮何？ / 如樂何？ / 如禮何？ / 如正人何？

对禮怎么交代？ / 对樂怎么交代？ /对禮怎么交代？ /对正人怎么交代？

都是反问句，意思都是对它们没法交代!现在口语“讲不过去嘛！”差似。

2、能把“X”怎样？

7.22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9.5 子畏於匡，曰：“文王旣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14.36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3个章句3次：桓魋其如予何？ / 匡人其如予何？ /公伯寮其如命何？

桓魋能把我怎样？ / 匡人能把我怎样？ / 公伯寮能把命怎样？

也都是反问句，意思都是不能把其怎么样！现在口语“没什么花头！”也差似。

要特别注意几点：

1、就行为背景：前者是在假设的情况下，后者则是在现实的或者非人力可为的情况之下；

2、就行为主体：前者可人可事，而且笼统，后者则是具体的，就是指定的某某人；

3、就语言的组织结构：前者是“裸身”的一个“如X何”，后者“如X何”的头上却戴着一顶标配的“其”帽子；

4、所以，就语气及其表情达意而言，前者退而委婉一些，后者则进而且强硬。

三、如之何

在《论语》，假如上“二”之“如X何”还是不完全固定态的话，则此“如之何”就是完全固定态了。《〈論語〉詞典》已经将其单列为一个词条，说：

如之何，怎麽樣(15次)：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2.20)，如之何其拒人也(19.3)

《詞典》“15次”不确。“如之何”在《论语》出现凡13章句16次。又仅作一释，与对“何如”仅作一释为“怎麽樣”一模一样，不免遗憾。虽然《詞典》尚简洁，但尤其求精准。仅以《论语》，不仅“如之何”与“何如”应该有所不同，就是21次的“何如”以及这15次的“如之何”，它们的内部也是分别存在一些区别的。

“何如”，前面已经说过20次与1次，接下来再说说20次内部。

就《論語》的那20次，两种情况：

一种是就说出的人、事、情况，问“何如？”怎么样？这是问你态度，你感觉如何？如：

13.24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另一种是欲臻某一境界或者层次，问“何如？”要怎么样？这是问你要求，我应该咋整？

20.2 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衆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敎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

而《論語》的15次“如之何”更是至少有4种相互联系又互相区别的意思存在。且听听我说的有无道理。

1、怎么样？

11.14 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仍舊貫”先提出方案， “如之何？” 问你怎么样？貌似想听听你态度如何，商量、征求意见的口气。但紧接一句反问，“何必改作？”不听你说了，本人意见明白而且确定，简直不容置喙。

2、要怎么样？

2.20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敎不能，則勸。”

提出自己的理想目标，然后“如之何？”请教你，我要怎么样才能实现？这是在讨办法，问怎么办？

3.19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政治现实中有诸如此类的人事伦理，“如之何？”应该怎么样正确处理？也是在讨办法。

3、办法

9.23 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15.16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孔子说：“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我对此可就没有“办法”了啊！

“如之何”这样的被使用，在《论语》仅此两例，并且都是孔夫子在使用。这应该是孔子的“修辞学”，他以问“如之何”的有“讨办法”的功能，借代而作“办法”本身，成为一个“名词”。

可以想见，当孔子话语之际，场景中一定有孔子他老人家松弛下来的肢体和微笑的面容，还有因此而弥漫开来的风趣与生动。

4、怎么可以？

12.9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本章句有两个“如之何”。前一个是“讨办法”的，不赘。后一个就应该做“怎么可以？”来解。这是反问，用疑问的形式表达肯定的意思。“怎么可以？”就是“不可以！”什么“不可以！”就是“如之何”后面的“其徹也”，理由是“二，吾猶不足”。

再举两个例子：

11.20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19.3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衆，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如之何其聞斯行之？ / 如之何其拒人也？

怎么可以“聞斯行之”？ /怎么可以“拒人”？

另外还有18.7、19.25两个章句，不引。

但有一点请注意，其中的“如之何其廢之？”、“如之何其可及也？”与前引3个章句一样，都作“如之何其X也”的句式。这可能又是反问句的一种常用句式，至少在《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