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敝人是六九届初中毕业生,因天生愚笨加之红色风暴的冲击,实际文化水平只相当于小学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记得读小学时,父亲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并督促我写日记。没承想,几十年下来,所码的方块字竟然等身了,更没想到的是靠一根笔杆混迹职场直到优雅转身加入大爷队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下面是我人生的第一本日记本</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铁路是半军事化企业,下级服从上级是铁路人的天经地义,文件和命令是运行与管理的必备手段,以分为单位是必须遵守的时间概念,机车工电辆协同犹如战时各兵种之间的联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铁路,对普通人而言只是冰冷的两条钢轨,或者是轰隆隆疾驶而过的列车,抑或是春运期间流动大军的宠儿。对委身于其中的几百万铁路职工,却意味着很多很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诞生于斯、成长于斯、学习于斯、工作于斯、终老于斯,铁路既是他们的工作单位,也是包罗万象的小社会,有人曾一句话形象而准确地概括:“除了去见马克思时的火葬场,其他一切都可在铁路内部解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敝人有幸将人生最美好的20年献给了铁路,献给了上饶机务段。期间写下的日记,如今翻出来看,太“工作”、太无趣,如果不是铁路人,请不要往下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下面是几则我当机车司炉时的日记,供各位看客哂笑。</span></p> 日记一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1975年7月30日 </p><p class="ql-block"> 从南昌铁路技校毕业后分配到上饶机务段,今天是来到上饶的第一天,从此将在这里掀开我人生的又一篇章,虽然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怎样的工作,但我都会好好珍惜的。</p> 日记二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5年7月31日</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和廿几个同学到段里报到。“欢迎大嘎到阿拉机务段,纳以后要好好交上班……”接待我们的一个干部叨叨说了大半天,也没有说到大家最关心的工作分配,不过,一口变了调的上海话还是颇为亲切的。接着,段革委会主任讲话,意思大概是欢迎同学们到我段工作,不管分在哪个车间,都希望你们好好干。简短朴实的几句话,留给我的印象却不如他本人外形的印象深刻,他叫邓丕明,不足一米六的个头,一身脏兮兮的油包衣,看上去还不如一个小县城普通市民洋气,给人满满的亲切感。</p> 日记三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5年8月2日</p><p class="ql-block"> 我幸运地被分配到运转车间当机车司炉。</p> <p class="ql-block"> 在学校时我对当机车乘务员充满了渴望:每天和那么一个庞然大物打交道是多么的雄壮啊,等考上司机后,坐在龙头上,手握汽门和闸把,犹如率领千军万马驰骋战场,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要多爽有多爽。至于累和苦,我都不怕,农村插队几年那么累那么苦都过来了,还会有比那更累更苦的吗?</p> 日记四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5年8月4日 </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和同学们就像牲口市场上被主人贩卖的骡马似的被人事干部“牵”到运转车间,一个也操着便了调的上海口音的车间主任接待了我们,他叫张发财<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实为张财发)</span>接着,廿几头“骡马”又被三个人分头“牵”走,他仨是各队的队长。</p><p class="ql-block"> 我在被二队队长殷伯良“牵”走后交给了一个叫“大洋马”<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真名吴长球)</span>的副队长,大嗓门的“大洋马”在交待几句注意事项后,我的主人出现了,他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自我介绍是FD型1709机车组的司机长,名叫谭其林。“你今天休息一天,明天洗炉,早上7点半到检修车间找我。”司机长匆匆撂下一句话后就去参加车队学习了。</p><p class="ql-block"> 经过半天折腾,终于寻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厩”。</p> 日记五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5年8月5日 </p><p class="ql-block"> 一早我就兴奋地等在检修车间大门口,对面是大礼堂和食堂,只见好多人拿着热水瓶泡开水或提着饭盒去蒸饭,要不就是从食堂买一些粥和馒头,嘈杂中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匆忙之间他们还不忘打打招呼,而说的也都是那种变了调的上海口音,颇感亲切。</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注:这种变了调的上海话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语言,它以杭州官话为基础,夹杂着上海、江苏、江西的音调,糯糯的,酥酥的,透着浓浓的吴语韵味,连骂人时也嗲嗲的,若不配以激愤的表情,外人还真听不出骂人之意。这种语言不辩尖团之异,勿分平仄四声,难知前后鼻音,却有着强大的渗透力和生命力,不管从什么地方来到上饶铁路地区的人,不用多长时间,肯定会不顾母语而竭力使自己的语调接近它——“上饶铁路话”。据考证:上饶铁路话起源于解放初期,来自浙江、上海、江苏等地的铁路员工在相对封闭独立的环境下,南腔北调互相影响和交融着,而上饶本地老俵也逐渐被同化,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种奇特的语言。近年来,随着上饶铁路的衰败,讲“上饶铁路话”的人愈来愈少,可只要是曾经的上饶铁路人,不管身处上饶、鹰潭、南昌,还是上海、苏州、杭州,甚至在国外相遇,必定是操着这别致的语言来互诉旧情的。</span></p> <p class="ql-block"> 开始洗炉了,我跟在几个不知姓名的师傅后面干了一些杂活。</p><p class="ql-block"> 两小时后的碰头会上,谭司机长把我介绍给机班的三个师傅:司机刘阿忠,一个干瘪的江苏老头,说话含含糊糊听不太清,一身工作衣脏得有点过分;矮小精干的副司机周剑敏是苏州司机学校毕业的,歪着脑袋,操着一口苏州话的样子煞是可亲;司炉曹青松是上海知青,说话有点小结巴,或许都是上海人的原因,他对我特别关照,问这问那挺让我舒心的。机车组还有一个名字挺怪的司机叫尚户主,邋里邋遢但很随和,他不时用南昌腔跟我开开玩笑,虽然不是本机班的司机,但一个包车组能有这样随和的师傅,还是感觉蛮欣慰的。</p> <p class="ql-block"> 今天起我就将在师傅们带领下工作了,这真是个不错的集体。</p> 日记六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5年8月6日</p><p class="ql-block"> 明天要正式跑车了,先我一年工作,也是南铁技校的学哥王鸿章、程进益和胡建军陪我上街买了腰子饭盒和藤篮<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这是当时蒸汽机车乘务员的标配)</span>一路上,他仨还给我讲了许多出乘时的注意事项。有学哥们的关照,相信自己一定很快就会适应机车司炉这份工作的。</p> <p class="ql-block"> 学哥还带我到铁路新村兜了一圈并在铁路俱乐部旁的地区食堂吃饭,王鸿章请客我吃了菜单中最贵的0.25元一份的脚圈黄豆汤。</p> <p class="ql-block"> 在学校时虽打交道并不多,但好像很有缘分,来到上饶只一星期,我与仨学哥就成了好朋友,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友谊。</p> 日记七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5年8月7日</p><p class="ql-block"> 第一天正式跑车就是深夜班。</p><p class="ql-block"> 下半夜2点不到,一整天兴奋过头的我刚迷迷糊糊,叫班员的大嗓门来了:“潘华伦!2563次!三点四十五发车!”。匆匆忙忙洗刷一下,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藤篮、饭盒、手套和电筒,兴冲冲来到机调室,我是第一个到的,过了大概一刻钟,刘师傅他们三个也陆续到了,因为有过毕业前在永安机务段的实习经历,我在征得周师傅意见后,很自然的拿好机车组的钥匙去做准备工作了。</p><p class="ql-block"> 我先是到锅炉房泡了一大桶开水,再爬上煤水箱浇煤水,曹青松的上海话:“小潘,注意安全哦,”“没事,我在永安干过,你放心吧。”我鲜格格的答了一句。谁知10分钟过后,塌方了,驾驶室里到处都是煤水,不少还流到了车下。曹青松赶快爬上驾驶室,用干煤堵住塌方口,我则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站在边上不知所措。一阵忙乱后,总算一切如常:曹青松继续混合煤水、整理炉床,周师傅拎着油壶给各部件加油,刘师傅拿着手电和榔头,这里照照,那里敲敲。</p><p class="ql-block"> 半小时后准备工作就绪,当四人坐在那里准备出库时,我因为自作聪明犯了错误而一声不吭,三个师傅好像没事样,讨论着今天出乘过程中要注意的事项。随后就是:出库>连挂列车>试风>发车>运行>抵达鹰潭>解钩>入库>擦车>加油加煤加水>机调室汇报>到公寓洗澡、吃饭、睡觉。</p><p class="ql-block"> 躺在床上时,周师傅那糯糯的苏州话终于使我忐忑了一路的心放下了:“小潘,倷覅急,慢点价,头一遭做生活总归会有失撇呃。”</p><p class="ql-block"> 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机班,遇到了三个非常好的师傅,暗暗发誓:一定好好跟着师傅们学习,争取四年后考上司机。</p> 日记八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5年8月10日</p><p class="ql-block"> 今天不上班,到队里参加学习时,指导员管聚富给了我一份命令“任命潘华伦为机车司炉,按国家机关人员26级干部,支付月薪30元,从1975年8月1日开始生效”。手拿“命令”,心中想着等哪张命令中的26级变成16级、30元变成300元,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p> 日记九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5年10月11日 </p><p class="ql-block"> 今天跑2566次。到上铺交会时,刘师傅让我和曹青松到第17节车去拿一点苹果,我漠知漠觉跟在曹师傅后面来到第17节车,只见他麻利地爬上车厢掀开雨布,摸出一个个苹果往下递,我赶忙用藤篮装,两分钟不到,藤篮满了,我俩立刻鼠窜回到机车上。 </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做这种事,心里害怕得很,但师傅让我去,又不好不去,看样子师傅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我不明白的是刘师傅怎么会知道17节车有苹果的?<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后来才知道,每趟列车都有一份编组单,每节车厢装什么东西在编组单上写得清清楚楚,司机只要问一下掌握编组单的车长,就心中有数了。当时铁路员工利用工作之便,偷拿货物是常态,一开始只是拿几个水果吃吃,以后逐渐发展到有什么偷什么,以至1991年10月,仅上饶机务段就有一百多人被抓,其中三十几个被判刑,刘阿忠师傅也受到了处分。这是特殊年代的一桩丑事,不知其他地方的铁路人有无相似的经历?)</span></p> 日记十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5年12月24日 </p><p class="ql-block"> 今天跑1223次,快到弋阳东站时,一个老头突然出现在轨道上,刘师傅一个非常制动,巨大的惯性还是撞飞了老头。下车一看:老头倒在路基边已没了呼吸。我们在路边拿稻草把尸体盖了起来,随即向弋阳东站报告后又“呜……”向前行驶了。</p><p class="ql-block"> 途中周师傅告诉我:只要车停下来把尸体处理好,就没我们的事,否则我们机班是有责任的,所以瞭望特别重要,绝不能错过线路上的一举一动。</p><p class="ql-block"> 这开火车还真是责任重大啊!</p> 日记十一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6年4月1日 </p><p class="ql-block"> 五天前,我们机班在湖镇车站发生了一起重大事故。 </p><p class="ql-block"> 平时到湖镇烧火是很轻松的,可是那天我拼命烧,速度还是起不来,正纳闷着,只听后面“哐当哐当”的声音越来越响,车速也越来越慢,直到完全停了下来。下车一看:不得了!好几节车厢出了轨,出大事故了?!</p> <p class="ql-block"> 由于事故牵涉到南昌和上海两个局,所以铁道部在龙游组织了事故分析。分析会前一天晚上,南昌局一个姓刘的副局长召集与事故有关的机务,车务,列检,行调等人员开会,要求大家统一口径,强调这是纪律,必须服从。具体到我们机班,一定要咬住“运行途中一切正常,直至列车停下,才发现脱轨”,这显然不符合事实。但是邱文贵<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运转车间副主任)</span>和徐永蔡<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段安全工程师)</span>都要我们执行刘副局长的指示。</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铁道部一个姓张的副部长主持了分析会,他让每个人把当时的情况说一下,还警告如果不实事求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轮到我时,说实在话,心里有点发毛,但县官不如现管,想到昨晚刘局长的告诫以及邱主任和徐工的吩咐,再看看刚才师傅们的“说谎”,我故作正经:“当时我正一门心思烧火,没发现任何异常情况。”看我一个小司炉也说不出什么东西,张部长便转而询问其他人了。<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半个月后事故责任定性为:衢州站加挂的五个车厢中有一个车辆轮对的轮毂有裂缝,是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而机班没有及时发现不正常的降速,也要负次要责任,为此,南昌局的安全记录算是保住了,而上海局128天的无重大事故记录就此归零。我所在机班当月的节煤奖共22元5角全部扣除)</span>在这么大场面下说谎是人生第一次,但愿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p> 日记十二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6年5月16日 </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个黑夜,又压死人了。</p> <p class="ql-block"> 我们机班由上饶跑1208次去金华,车刚过新塘边站,速度已经很快了,一个黑影突然蹿上轨道,刘师傅紧急撂了一闸,还是撞上了。</p> <p class="ql-block"> 我和周师傅只能下车去找,月黑风高加上细雨蒙蒙,更可恶的是不知到那个黑影到底是人还是其他东西,或者说他(它)现在是在阴间还是在阳间,或许根本就没有黑影呢?凭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十分紧张地沿着铁轨,慢慢往前挪着沉重的脚步……一会儿发现一堆东西,用撬棍轻轻拨弄一下:烂稻草。一会儿又看见一滩黑影,再拨弄一下:几块破棉絮。踟蹰中忽听到周师傅惊叫一声:“在这里!……”只见一个人蜷缩在车辆下面,似乎已经死了。周师傅叫我把他拉出来,我头皮发麻但也无奈,刚拉住他的脚,好像动了一下,马上撒手,再也不敢拉了,周师傅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幸好新塘边站东侧的扳道员过来了,我俩才在他帮助下把“他”从车辆下拉了出来。扳道员是个40多岁的老师傅,人非常好,他让我们赶快回龙头,准备发车,那个“人”交由他来处里。我们谢过扳道员后撒腿就跑,鼠窜中,工作帽也掉了,老K皮鞋的鞋带也松了,当气喘吁吁爬上龙头后,一颗“砰砰”直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p> <p class="ql-block"> 这之后就是刘师傅问了一下情况,就是接到调度命令继续向金华前进,就是不停地大把大把投煤炭进炉膛,就是到站、摘钩、进库、擦车、洗澡、吃饭、睡觉。</p><p class="ql-block"> 一切都是木然的……</p> 日记十三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976年7月22日</p><p class="ql-block"> 三天前捡回一条小命。</p><p class="ql-block"> 19日那天由金华回上饶,刘师傅和周师傅都请假,由龙兴升和程进益替班,这一来我就成了1709这个“家”唯一的主人了,因此一路上都特别注意观察机车运行的状况。</p> <p class="ql-block"> 车快到龙游时,天已发黑,我见灰厢里有火光,便探下头查看,看不清楚,又跨下扶梯伸长脑袋,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烧起来了,刹那间,“轰”的一下,脑袋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后来得知是水鹤立柱)</span>一阵紧痛,下意识地捂住头往驾驶室跨上后就一头倒下了……程进益大叫:“停车!停车!”龙师傅一把非常下去,列车缓缓停了下来,程进益又一次惊呼:“小潘!侬头上冒血啦?”</p> <p class="ql-block"> 龙师傅随即联系龙游站,站长和程进益用一辆板车,颠簸着将我拉到龙游镇医院作了简单的消毒处置。汇报调度同意后,列车停运,放单机将我送到金华,在金华市人民医院进行头皮缝合,打了破伤风针后一直到半夜才回到公寓。</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被阎王退货后不久又得了一场病,我的大车梦就此破碎,只能改职坐进办公室,人生轨迹彻底转了向。</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 感悟</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离开铁路已三十多年,蓦然间,似乎悟到了人生真谛:人的一生就像沿着铁路行走,有时太快,只顾低着头往前奔走,什么也欣赏不到;有时太慢,只会在枕木间踟蹰,什么也争取不到;有时则不慢也不快,一边享受着沿途的美景,一边遮挡着扑面的风尘,最终抵达目的地。这不就是大多数人一生的真实写照吗?</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