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岳父

一休

<p class="ql-block">  我的岳父谢耀塘先生,生于1933年,1973年辞世,遗憾的是,在我认识我爱人时,岳父已经去世,尽管我与岳父未曾谋面,但他的形象却时常会浮现脑海,总会想起他,总有想写写他生平,缅怀他的冲动。</p><p class="ql-block"> 去年,我和爱人给岳父母扫墓,归来的车厢里,爱人又讲起她小时候,关于父亲那些温馨而琐碎的往事。我说:“今年是你爸去世50周年,你写点纪念纪念呀!”她沉默一会,随后叹口气“不写了,不写了……”。我知道,她不愿再提起过去那些伤心往事。</p><p class="ql-block">下图: 年青时岳父</p> <p class="ql-block">  对岳父的认识,大部分来自于我平时与爱人以及她弟弟谢学风、妹妹谢力农平时的交流。最早记忆是1977年6月底,当时我是民丰纸厂电容器车间团支书,爱人谢铁棉是团支委,分管宣传。那时两人还只是同事。</p><p class="ql-block"> 随着七一党的生日到来,我计划推出一期黑板报,我把大概想法告诉了她,并说: “若需报纸等参考资料,我会找出来给你”。她告诉我,家里有报纸。我吃惊,那个连吃饱饭都困难的年代,她家还订报纸?她说: “是的,我爸50年代起就一直订《文汇报》……”</p><p class="ql-block"> 随后,我与她在工作中日渐熟络,我了解到,像她家这样的老民丰人,几乎每户都有产自波兰的兰铃牌自行车,那是一种老式的脚刹车,有华生牌电风扇。民丰老职工普遍经济条件较好,但家里订报纸,还是十分惊讶,心中暗想,或许她家里有人当官。</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知道了,她爸妈老民丰人,她爸错划右派边缘,73年患病去世了。</p><p class="ql-block"> 在我印象中,从来没有右派是坏人的概念。更不知道“右派边缘”算什么?只知道57年的反右运动,中国数百万知识分子受到牵连,其中包括岳父。</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错划的右派得到了平反,但岳父的“右派边缘”在惩罚时,跟右派一样,平反却因为是“边缘”,没有可对应的政策,迟迟沒有纠正。</p><p class="ql-block"> 一直到了1997年,民丰老工人,当年跟岳父一起打成右派的朱维义给了铁棉一份九页纸的回忆文章《追往事忆谢兄》,文章是当年岳父民丰好友、后调至衢州的退休工程师戴韧初写的,文章写了1948年他们在民丰技校的学习生活,写了年青时岳父的工作热情和为人,写了岳父错划右派边缘的前后过程等历史真象……</p><p class="ql-block"> 看了文章,爱人铁棉泪流满面,久久沉默。</p><p class="ql-block">下图: 1949年民丰技校毕业照</p> <p class="ql-block">  1948年岳父15岁,初中毕业,考进嘉兴民丰技工学校。当时的民丰技工学校,主要培养造纸机械和工艺工程师。解放后,这批有文化、又意气风发、积极向上的年青人,很快成为建国初期新中国的骨干力量。岳父优秀的工作表现使他1954年去北京参加了群英会。1955成为民丰工会副主席、党委秘书。然而,1957反右,岳父无缘无故划成了右派边缘,降职降薪,去车间三班倒劳动,一直到1973年病故,年仅41岁。</p><p class="ql-block"> 岳父病情恶化后,他在徐州的母亲,铁棉的奶奶,赶来嘉兴见最后一面。已73岁的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之极。她的境遇坎坷,不仅儿子被划为“右派边缘”,杭州大女婿戴了右派帽子,甚至侄子也未能幸免。不识字的她并不知道右派是什么,但知道打成右派带给本人及家庭的凶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05年,在岳父家打扫卫生,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木箱,里面都是岳父历年遗存下来旧书。有《韬奋文集》《资本论》等,我翻开《资本论》扉页,有枚时间章: 1953.8.19。这是他大女儿谢铁棉的出生日期。现推断,一定是这位虔诚的马列信徒,在大女儿出生日,购买了《资本论》以作纪念。书中间有一页纸,是每日时间安排,几点到几点,学俄语,几点到几点学日语,几点到几点……</p><p class="ql-block"> 我不由的唏嘘不已。1953年自费购一套资本论,以纪念女儿出生,可见对马列的忠诚。然而,若干年后,他会成为他最信仰和敬重主义的牺牲品。我将这套《资本论》和其他书、笔记本保存了起来。逝者永去,以此凭吊。岳父一直是个信仰坚定、做事严谨、少言寡语的人。经57年反右打击,更是忧郁寡欢。现在回想,他对三个子女的严厉和苛求,寄托了他的某种期望。</p><p class="ql-block"> 我可以很欣慰的告诉岳父在天之灵,他的三个子女,虽未名扬四海,未跻身巨富之列,却都成为对社会有所贡献,充满正能量的人,如今,他们也已步入祖辈,享受着富足而安逸的生活,这种景象是岳父当年无法想像的,甚至远远超出了岳父辈当年对理想共产主义的憧憬。</p><p class="ql-block">下图: 岳父读过的《韬𡘊文集》</p> <p class="ql-block">  我与铁棉结婚后,有了更多机会听她讲岳父绪多细碎往事,言语中,透出对父亲的敬重和怀念。</p><p class="ql-block"> 当我儿子6-7岁时,她也常给他讲故事。她还跟孩子说,我小时候,每天睡觉前,外公会讲一段《水浒传》故事,然后在故事情景中睡去,她说: “到今天,我还记得外公讲的许多段子。”</p><p class="ql-block"> 于是,她绘声绘声地讲起了鲁智深拳打镇关西: “……你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镇关西?扑的只一拳,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直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p><p class="ql-block"> 鲁智深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一拳,打得眼睃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p><p class="ql-block"> 她讲得声情并茂,虽然过去了许多年,还能把故事的情节说书般清晰讲出。看她给儿子讲时的神态,像是叙述,又象回忆……</p><p class="ql-block"> 至今她还会讲起,读小学时父亲推荐她看《军队的女儿》《欧阳海之歌》,要求她看《古文观止》,晦涩难懂的古文让她苦恼,又不敢不看,看着看着睡着了。至今只记得《捕蛇者说》。</p><p class="ql-block"> 谢铁棉读书一直很优秀,从小学一年级至高中毕业,成绩从来都在班级前列,是大家学习标兵,但终因文革而没能进入大学的门。改革开放后,虽有机会补上大学的遗憾,但还是家庭为重,相夫教子为重,留下了深深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她跟我讲起小时读书的事,她一直是班里学习委员,六年级期末考,她考了六个优,高兴地将成绩单拿回家,心想,爸爸一定会表扬几句,没想到,爸爸淡淡地说 “这个不作数的,还要看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p><p class="ql-block"> 她失落极了,偷偷地哭泣。至今她还会说,父亲对她的成长影响是最大的。</p><p class="ql-block"> 她的父亲,在新中国火热的建国初期,用热情、信仰和狂热工作,得到了社会认可和尊重,施展着年青人报效祖国宏愿,但57年反右狂风暴雨打击,一下成了边缘人,发配三班倒,开始谨小慎微生活,苦恼苦闷又无奈,唯有家还是他的天地,三个孩子的生活和教育,成了他最大牵挂,也寄托了他全部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郑健是我多年同事及好友,上世纪50年代初,她母亲跟我岳父常一起搞青年团活动,他母亲曾经跟郑健讲起我岳父: “他当年真是一个意气风发、很出挑(出类拔萃)的青年,经历反右后就像换了个人,变得极其沉默寡言……”。可见政治运动对人的摧残。</p><p class="ql-block"> 2024年6月,谢铁棉100岁的姑妈,在杭州仙逝,姑妈大儿子陈革,跟铁棉同岁的表哥,从美国回杭州奔丧,在殡仪馆,我跟他聊起了姑妈,聊起我岳父(他叫舅舅),他深情地说,我小时候暑假总来嘉兴舅舅家,看了许多舅舅的书,《80天环游地球》《海底两万里》《鲁宾逊飘流记》等科幻小说,我都是在嘉兴舅舅家读的。舅舅修锁,还会跟我讲锁的内部结构,原理……,我长大走理工这条路,也是受舅舅影响……</p><p class="ql-block"> 1978年清明,岳父骨灰在殡仪馆存放五年后,准备入土,我亲手制作了墓碑,买来了缸和缸盖,在农村择地,在缸底下放厚厚石灰,石灰上放置骨灰盒,将缸盖扣紧,用水泥仔细封口。墓茔一圈种上灌木,墓碑旁种上柏树。</p><p class="ql-block"> 我虽没见过岳父,但他的遭遇,他的不幸,他的人品,早通过我恋爱中的她女儿得以了解。他的入土安葬,也是我第一次以准女婿身份工作,我做的认真仔细又亲力亲为,似乎用这些行动,向素未谋面的岳父表示我的敬重。</p><p class="ql-block"> 40多年过去了,没见过面的岳父,却始终是我做事做人的楷模,也是我最敬重的长辈之一。</p><p class="ql-block"> 下图: 岳父用过的帽子</p> <p class="ql-block">  2019年6月,岳父母居住了数十年的老宅,民北一村101幢要拆迁了,据说,这是一项惠民工程,因为这四幢房没有卫生间。</p><p class="ql-block"> 老宅在两老过世后,空关了许多年,拆迁协议签字后,三姐妹和我去了老宅清理东西。这里,三姐妹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留下了苦涩又欢快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老宅凌乱的家具,是三代人的混合物,有20世纪20年代、奶奶结婚用到现在的榉木方桌;有岳父母1952年成家时的海派床头柜和衣柜;有1980年我结婚时的“钢琴脚”款式果品柜,椅子和沙发……</p><p class="ql-block"> 在伤感地翻看了一遍后,所有物品都不要了。我默默地捡起了箱子底一顶黄色棉帽子,这是岳父曾经戴过的。听说,这顶帽子曾经是岳父的最爱,是岳父志愿军的妹夫送他的军帽,他一直很珍惜。</p><p class="ql-block"> 这顶帽子曾经温暖过岳父聪慧的大脑,但在我看来,似乎成了隐喻,成了压制岳父炽热思想,使他忧郁沉默的沉重枷锁。</p><p class="ql-block"> 一个忠诚的马列信徒,受到无缘由的打击,带着病痛、带着不解、带着担忧、带着悲伤、忧郁离世……种种遭遇,让我唏嘘,心生难过和不平,也因为这些,在他去世50多年后,还想写点文字以纪念他。好在他的子孙辈已远离了他当年的生活环境。</p><p class="ql-block"> 当年,类似的冤屈和苦难,在中国又有多少?</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