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缘（十）

神舟一号

作者：程济威

在那个质朴而又有些封闭的乡村学校里，班主任陈霞老师每日面对的都是一群基础薄弱的学生。当她审视红伟交来的作业时，心中的疑虑顿生。她深知自己学生的能力水平，以他们现有的知识储备与文字功底，根本不可能写出如此饱含情感、描绘春天的文章。

陈霞老师把红伟叫到办公室，目光坚定而犀利地看着他。红伟揉了揉眼晴，在老师的注视下，道出了实情：这篇作文是咱爸单位的扬州知青叔叔所写，还拿出了原稿。陈老师接过原稿，那刚劲有力又略带清秀的钢笔字映入眼帘，她的心猛地一颤。

自她从金陵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这片穷乡僻壤任教后，所接触到的文字大多质朴直白，且往往被政治色彩笼罩。而眼前这篇文章，用纯粹抒情的笔触勾勒出春天的美好，如同一缕清风，吹散了她心头长久以来的阴霾。

陈霞老师内心激动不已，她急切地渴望见到这位知青。在她眼中，这位知青仿佛是一束来自远方的光，能为这片文化相对贫瘠的土地带来不一样的色彩与活力。她开始想象知青的模样，是不是有着儒雅的气质和丰富的学识，是不是能为她的教学以及学生们的成长带来新的启发与契机。这份期待如同星星之火，在她的心底慢慢燃烧起来，让她对未来与知青的会面充满了憧憬与向往。

在施沟这片相对封闭土地上，陈霞老师与尹老师宛如两颗璀璨却又有些寂寥的星辰。她们一同从金陵而来，尹老师身姿高挑，面容秀丽且体态丰满，那股子成熟韵味让她看起来仿若姐姐；陈霞老师则是清瘦秀雅，两条粗长的辫子垂在身后，与她纤细的身材对比鲜明，站在尹老师身旁倒真像个妹妹了。

初到此处，她们在这所乡村学校里，就如同鹤立鸡群般超凡出众。为数不多的乡村教师中，她俩的气质与才情格外引人注目。然而，时光悄然飞逝，两三年的光阴一晃而过，婚姻大事却成了她们生活中的一道难题。尹老师年纪尚轻，虽也面临困扰，但陈霞老师年龄稍长，心中的焦急自是更甚。

宝应湖地旷人稀、水网纵横，社交圈子极为有限。若要选择一位普通农工作为伴侣，她们心中自是百般不愿，毕竟多年的学识与素养让她们渴望更多的精神共鸣。而同行的教师们，大多早已成家立业，合适的人选寥寥无几。陈霞老师常常在课余时分，望着远方发呆，心中思索着未来的归宿。尹老师虽表面淡定，可眼神中也不时流露出一丝忧虑。她们在这穷乡僻壤里，一边坚守着教育的初心，为孩子们传授知识，一边又在心底默默期待着，那个能与自己相伴一生、理解自己的人，能早日穿过这片荒芜，走进她们的世界，给予她们一份温暖与依靠，让她们在这片土地上不仅能绽放教育的光芒，也能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

陈霞凝视着文稿，心中思绪翻涌。那知青笔下的文字仿佛具有魔力，不仅勾勒出春天的盛景，更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对未来的憧憬。在这偏远之地，她一直寻觅着能与自己灵魂相契之人，此刻，知青的形象在她心中渐渐清晰，她隐隐觉得，若将自己的往后余生与知青相连，或许会开启新的生活篇章。

怀着这份期待，陈霞找到了唐校长。唐校长为人厚道且爱才惜才，他的妻子陈老师亦是如此，正因如此，这所乡村学校虽地处偏僻，却始终洋溢着对知识与才情的尊重。陈霞向唐校长表明来意，希望能邀请扬州知青为班级学生分享春天作文的心得。唐校长听闻，眼中立刻闪烁起赞同的光芒。当下正在响应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每学期都有贫下中农进课堂的活动安排，而这位知青无疑是较佳人选，他的才情与见解定能为孩子们带来不一样的视野与启发。

唐校长深知，在这片文化土壤相对贫瘠的地方，这样的交流机会犹如甘霖。它不仅能让学生们汲取更多知识养分，或许还能在不经意间为学校、为老师们的生活注入新的活力。陈霞站在一旁，看着唐校长沉思片刻后点头应允，心中满是欣喜与感激。她仿佛已经看到知青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学生们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渴望的光芒，而自己的生活，也将因这次交集，泛起不一样的涟漪，向着未知而美好的方向缓缓流淌。

周末，红伟匆匆回到家中，将施沟中学邀请“我”去分享作文心得一事告知了书记父亲徐玉清。徐玉清微微皱眉，陷入了短暂的深思。他深知这不仅是对儿子学习的一种支持，更是一次与学校友好交流的契机，或许能给那不争气的儿子带来不一样的视野与启发。在权衡片刻后，他看着红伟热切的眼神，终于点头同意。随后，徐玉清拨通了学校的电话，用沉稳而诚恳的声音回应了校方的邀请，表示会全力配合，让此次交流活动顺利开展，言语间透露出对教育事业的一份尊重与助力之心。

知道我要来，陈霞便忙碌起来。她与尹老师合住在施沟学校外那间狭小的草房里，这里虽简陋，却因她的用心整理而有了几分温馨。

地上均匀地喷了水，避免我来时灰尘扬起。房间内壁是泥粉的，黑黄的色调诉说着岁月，稍一碰触，黄泥就会洒落，所以墙壁全用报纸糊着。床上铺着干净洁白的褥单，平整而无一丝褶皱，仿佛在静静展示着女孩子独有的细腻与温馨。中间那张胶合土制成的学桌，摆放着饭盆子、茶缸，还有几本待批的作业本，作业本的边角微微翘起，似乎在等待着老师的批阅。两床正中那幅教员去安源的画像，颜色有些暗淡，却为这小屋增添了一抹别样的文化气息。

内室中间拉着的细绳上，串着红、黄、黑相间的尼龙丝环，它们轻盈地晃动着，努力营造出女性的柔和氛围。只是，竟有几只苍蝇趴在绳子上贪恋着屋内的暖和，而长绳与天花板之间那大大的蜘蛛网，也许是被特意留下，用来网住那些恼人的苍蝇蚊子。两张未上漆的单人木床，四个角直直地立着，带着质朴的气息。进门角落并排的两只木条箱子，装满了陈老师与尹老师的书籍和衣物，箱子的木板有些斑驳，仿佛在悄悄讲述着过往的故事。侧面墙上那幅宣传大跃进的画像，粮囤子醒目，几个小孩在上面欢快跳舞，可画上满是灰尘，一个角也已前斜垂落，像是一位被岁月遗忘的老者。宿舍里还有两张椅子，是从教室搬来的，虽然简单，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显然是特地为招待客人而准备。

在这小小的宿舍里，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生活的痕迹与陈霞的热情好客。这里没有华丽的装饰，却有着一种质朴而真挚的情感在蔓延，让人在这简陋之中感受到一份独特的宁静与温暖。

看到陈霞老师刻意忙碌，尹老师隐约感觉了她的用意，也表示了非常的理解。毕竟是从一个学校一个城市来的，她的问题实际也就是明日自己的问题，加上好奇。她也想看一看这个扬州知青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一天，空气中弥漫着非同寻常的节日气息，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欢快的氛围所笼罩。天刚蒙蒙亮，为了能准时赶到学校上课，我和韦葭便匆匆起身。韦葭紧紧跟随着我，这是不容违背的铁律。她今日特意穿上了一件紫红色灯芯绒薄棉衣，那款式明显是手工自制，上半身略显紧窄，下摆在行动时显得有些拖沓，看着不太协调。她稳稳地坐在船尾操桨之处，脸上洋溢着喜悦。得益于徐书记的特别恩准，韦葭得以划船送我前往施沟。书记还细心叮嘱，要韦葭将船停靠在施沟河边，以便放学后再接我回大屁股滩。船在水面缓缓前行，韦葭熟练地划动船桨，水波荡漾间，我坐在她的对面，思绪飘向即将开始的学校生活，又不禁期待起放学后的归程。

苇葭决定径直向施沟划去，这样可以省去四五华里的路程。空荡荡的湖面上微风飘忽，有了一丝快意。太阳慢慢升高了，毫不吝啬的将温暖抛向湖面。若大的湖面，四处望去，并没有其他船只，只有韦葭划着的小舟在湖上荡漾，就如浮在水上的一片芦叶。在阳光的照射下，韦葭的脸庞红彤彤的，就如搽了胭脂似的。我从未这么近的距离注视过韦葭，今天正好面对面坐着，我注视着她，她那被露水打湿的头发已经吹干了，她不时缭起额前垂下的一绺秀发，露出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分明夺人魂魄，难怪很多人会被她迷倒。良久，我打开话闸有一句没一句的找话说：为什么你姐姓杨，而你姓韦。韦葭听问，，莞尔一笑：我爸姓杨，是镇上的老中医，有了姐以后，想再生一个弟弟，不多久，妈妈便悄悄的怀了我，快足月的一次劳动时，在芦苇边早产生了我，父亲便为我取名韦葭，说是稚嫩的芦苇。她说的那个镇我知道，就是大屁股滩的那一边，隔着宽宽的宝应湖。镇很小，镇上的人口几乎都有田地，很少有吃商品粮的，难怪她会操持农活。她说的所谓中医，其实就是略懂医术的赤脚医生。我说，你是葭，我是蒹，都是湖边的芦苇，幼小稚嫩的芦苇。古代有一首诗，叫蒹葭。说着我便吟诵了这首诗……。后来的人们一般认为这是一首情歌，写追求所爱而不及的惆怅与苦闷，其实，並不于此。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水乡僻壤，这两字能巧遇，是上天的巧合还是今世的缘份，不得而知。韦葭听说若有所思，她说她根本没有读过这首诗即使想找也难以找到，她继续划着浆，有可能她真的不懂得这诗，不懂得爱情有很多诗。见状，我仰起脸，望着上空明灿灿的云层，浮想联翩。

大约过了 20 多分钟，韦葭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晕，细密的汗珠开始从她的额头与脸颊渗出。或许是划船的动作让她觉得闷热，她索性脱去了那件紫红色灯芯绒棉衣，仅着一件圆领线衫，使得两边顿时隆了起来，显得凹凸有致。那是用手套纱自家织就而后染制的线衫，浅蓝色的色调在多次洗涤后，褪去了初时的鲜艳，晕染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柔和与淡雅，宛如被岁月轻拂过的旧时光。她将袖口熟练地挽至臂肘之上，露出纤细的小臂，肌肉随着划桨的动作微微起伏，展现出一种别样的活力与坚韧。下放以前，我似乎也曾见过谁穿过同样的线衫，然而具体的时间与情境却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在脑海中若隐若现，如同隔着一层薄纱去看一幅淡彩的画，朦胧却又充满了诗意与遐想。

上岸后，韦葭将木船拴在了河边的树上，随我直接到陈老师的宿舍。陈老师与尹老师一看，笑了，一个蛮不错的男孩子……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布衫，那布衫虽旧，却干净整洁，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彰显着质朴。头发略显凌乱，似是被河风吹拂的痕迹，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额前，却有着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宛如夜空中闪烁的寒星，深邃之中透着灵动与聪慧，只需轻轻一眼，仿佛便能看穿那眼底藏着的无尽故事。她俩感觉他身形虽小，浑身却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质，那是一种融合了坚毅与洒脱的魅力，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露。

陈老师和尹老师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明了，这男孩几无可能成为日后相伴的对象选择。或许是年龄的关系，或许是未来的发展规划尚不明晰，又或许是在一些世俗眼光所看重的条件上有所欠缺，但无论如何，这男孩站在那里，那股子独特劲儿还是让人无法忽视的。

交流作文的程序仍然照样进行，因为，学校已经作了部署。陈霞老师将我带到教室，那是一间略显破旧的屋子，墙壁上有着岁月斑驳的痕迹。教室里，四十多个中学生整齐就坐，他们都是些灰头土脸的孩子，面庞带着乡村孩子特有的质朴与纯真，不谙世事艰难辛酸，就如同曾经的我一般。尽管我看起来年纪不大，像个小孩模样，但这些泥土气息浓厚的孩子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冷落之意。

看得出来，每个学生都揣着一颗对学问无比敬仰的心，那眼神明亮而炽热，仿佛在他们眼中，知识是这纷扰尘世中最珍贵的瑰宝。令人欣慰的是，这个敬畏的心似乎没有受到外部文革的多少影响，他们专注地看着我，脸上有着信徒般的虔诚。他们面前摊着灰色的回造纸，手中紧紧握着笔，已经做好了细细的记录准备，那一本本纸张虽粗糙简陋，却承载着他们对知识的渴望与追求，仿佛只要我一开口，那智慧的火种便能在这片小小的教室中熊熊燃烧起来，驱散一切阴霾与荒芜。

教室后排坐着唐校长，他专注地坐在那里，手上还捧着几本作业在批改。唐校长大概 40 岁的样子，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几道浅浅的纹路，中等身材，四方脸显得格外坚毅，浓眉大眼透着睿智与温和，刮过胡子的两腮隐隐泛着青，身体有些瘦却精神矍铄，那脸上总是带着可亲的笑，就像父亲在耐心地听儿子的学习汇报，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他的爱人陈老师，还有其他老师也都参加了此次交流活动，大家的目光都汇聚在前方。韦葭也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旮旯处坐着，在众人中略显低调。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本红色封面的日记本准备记录，那鲜艳的红色在这略显朴素的教室里格外引人注目，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韦葭有这样一本红封面的笔记本。

我站在讲台上，看到济济一堂的人，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种胆怯的情绪油然而生。毕竟，我压根没有教过书，脑海中努力搜寻着上学时老师授课的情景，却发现那些记忆全都模糊不清，好似被时间的洪流冲淡了痕迹。事实上也是如此，记忆中的那纯然幸福的时光，大约从小学结束起就差不多结束了。曾经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一去不复返，如今站在这三尺讲台上，面对众多期待的目光，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双腿也有些微微发软，只能暗暗给自己打气，希望能顺利完成这次交流任务，不辜负大家的期待。

略加思索，我便将小井巷私塾课堂学到的民国启蒙课本的第一课开头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句一出，仿佛打开了知识的闸门，思绪如潮水般涌来。我开始一知半解地阐述着自己对学问的见解，大谈学习就是要掌握“礼、乐、射、御、书、术小六艺”，这是父亲在我小时候经常与我讲的。我描述着在礼仪规范中感受人际的和谐有序，在音乐的韵律里陶冶情操，在射箭御马的练习中培养果敢与力量，在书写绘画里展现才情，在术数的钻研中锻炼思维。我强调若能精通这六门技艺，便如同在社会中拥有了坚实的立足之本。

进而，我话锋一转，提及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这大六艺的深远意义，讲述其如何引领人们参与社会管理，实现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宏伟抱负。说着说着，我又不由自主地穿插一些古典文学的精彩片段，从《诗经》的优美诗篇到《楚辞》的浪漫辞藻，从唐诗的雄浑壮阔到宋词的婉约细腻。

不知不觉间，整个教室的里里外外已经全部坐满了人。没有座位的就站在教室外边，趴在窗口，眼神中满是对知识的渴求。一些老师也被吸引而来，他们同学生们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入神专注。因为，所有这一切应当在幼学开始并掌握的基本知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学生们压根就没有听过，甚至一些老师也未曾深入了解。

我信口开河地将能倒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看到老师的手里已经拿了饭盒，这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于是知趣地停了下来，向大家打了招呼准备结束。不料，学生们齐声高呼：“没有关系，我们愿意！”那声音整齐而响亮，饱含着对知识的热切渴望。我从学生和老师真诚的眼光中真切地看出，他们在这荒芜的知识沙漠中，对知识的甘霖是何等的期盼。我被这份热忱所打动，便说道：“如果愿意，下次再来吧。”此时，我才惊觉，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而这短暂的时光里，仿佛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知识传承之旅。

中午，学校食堂免费为我和韦葭提供一顿午饭：一个长方型的馒头，一碗咸菜茨菇片汤，汤有点发黑色了，所有师生都吃这些。陈霞老师陪着我们。吃饭时间，我仍没停下海阔天空与陈霞老师聊。终于有了知音，岂可错过，以至把那些囫囵吞枣读过的书继倒出来。得意忘形的以为仍是夏日小巷里纳凉对着家门口一般小伙伴的侃侃而谈，竟忘了来农场后平素应该自卑的身份；忘了乌云翻滚的天气：阵阵如伞形般巨大的乌云不时飘来笼罩着自己，对此，我开始后怕，在回大屁股滩的途中，韦葭无语，我也无语，果然，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向自己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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