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白露</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白露是白露那天生的,爹妈为她取名拣了个便宜。仲秋,不冷不热,气候也让她拣了个便宜。成长过程那些不容易却让她没有便宜可占:土里刨食的人家,永远顶着太阳背着月亮,她在母亲背上也跟着顶太阳背月亮,早早就奶尽汁绝的母亲用米汤、苕糊糊喂她,“死活看天意。”父亲母亲象外国人那样摇头摊手,他们不会懂啥叫洋气,只懂真真切切的无奈表达。虽然不知奶粉、炼乳啥样,白露还是活下来了,羸羸弱弱的。从母亲背上下来时,她是风过便被吹成弯曲欲坠的嫩蕨苔。一年一个画面,白露长大了,跟着同龄孩子上学。小学、初中都在本地读,镇上学校离家很近,她辫子几甩甩就能打个来回。初中毕业那年,她17岁,在日复一日并无多大改观的岁月里,她出落成一朵花,让所有男孩渴慕、所有女孩嫉妒的那样一朵金花。企图接近她的男同学蜂拥。她隐约感觉自己心理身理都在变化,这些变化朝着越来越“金花”的方向,夜,她抚摸自己,感觉圆润的地方太多,羞惭地诅咒那些该死的凸起冒进,然而隐约又被某种需要牵引,她知道,爱情来了。牵引她需要的是她的老师。老师也留意她,但那种留意是独有还是普度众生,她搞不明白。一天放学,老师邀她傍晚去学校后的小山,她去了,借着月色他吻了她:我要调到县城中学去了,但有些不舍。不舍啥?她俏皮地看他。我爱你。那天正逢白露。老师还是去县里了,走时留下一句“等我”。她想去县里念高中,家里却把她硬留了下来顶太阳背月亮。他每三天收到一封他的来信,信的结尾总是那句此致敬礼,她兴兴地悻悻地想:等哪天信中没了这此致敬礼,我就幸福了。那天一定是白露。</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石水在县城至涪洋中途。从县城来的汽车有气无力地在弯弯拐拐的坡路上爬延,到这里总要歇口气,那排气筒喷够了汽油燃烧余烬,发烫到罢工的地步,屁打够了累,要歇哈儿。司机开的是嘎斯车,用粮食从苏联老大哥那里换来的。嘎斯车不争气,隔三差五给司机找麻烦,曾经寒冬腊月在石水这鬼地方趴窝,司机蜷缩在驾驶室熬一夜,从此司机拉货再忙也得让它歇哈儿:“等解放牌到了,换下你个狗日的,让你永远歇着。”司机象等待漂亮妇人那样等待“解放牌”。公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修成的,县里动用成千上万农民工,临时编制成民兵团,县城一路为一营,涪洋一路二营,两头奋进,团长说了,谁先到石水谁得红旗,那时的红旗对于领导是无上荣耀、是成绩肯定、是能力评判、是升迁提拔标准。分头奋进的营长连长排长甚至班长亢奋,首先用自己的企图把自己斗志昂扬起来,再把红旗换化成工分和粮食去煽动、激励民兵:挖呀!谁先挖平这座山,每人额外奖励50工分加50斤包谷,虽然团长说的奖励只有10个工分,但从营长到班长那里层层传达就变成50了。农民工们听得进这工分和包谷的分量,谁家娘儿子母都盼着他们带回去可以尽量多管一段时间的饱饭。民兵们还有一股冲气,见不得别人强过自己,事事想占第一,一班看二班比自己挖得多,第二天拼了命也要抢挖回来,狡猾的连长就用小红旗今天插一班明天插二班,象当时流行的一句“挑起群众斗群众”那样耍技俩,工程进度在此类争强好胜的较劲中变得异常顺利,原来预计三年完工的公路提前一年通车。通车典礼在石水举行,盛大而激动人心的场面,县长站在系着大红花的嘎斯车踏板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广大的民兵官兵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会后民兵们纷纷问自己应得的工分粮食:划到生产队了。连长排长都推,回生产队问,“有个卵,都拿给你了,全队人还活不?!个挨刀狗日的才出去几天就变成人物了。”队长鬼火戳。白露的父亲也去修路了,也是上当受骗民兵队伍中的万分之一。白露生在石水这地方荒废了,“光光声声的。”叹息的邻里乡亲都认为她应该嫁给城里的大干部。白露悄悄地把心事捂得死死的,她想,自己那光光声声要留给心宜的爱人,这爱人她已经有了。</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白露的老师叫魏福祥。自从去了县城中学,对白露的亲昵变为思念,他把教学中遇到的新鲜事都通过书信说给白露。末了照例“此致敬礼”。在他看来,自己和白露的关系还没有到去掉“此致敬礼”的程度,他口里缠绵着的白露香唇的浓味虽然催促他早点去掉这纯粹得近乎革命的“口号”,但他找啥话来替代呢?作为老师,即便找到又怎样开口?在他看来,找替代词比改变习惯用语更容易让人产生想法。人都是这样,产生想法和移情别恋异曲同工,他是白露的老师,知道白露的身世,清山秀水哺育下的柔弱至丰盈,天然纯净的嫩绿翠芽,你忍心往上面撒杂质,习惯用语虽革命点,但白露在等待,这个等待的模式是相对稳定的,稳定是目标的基础,基础牢不牢事关目标能不能实现。因此在权衡华丽辞藻与习惯用语利弊之后,魏老师还是坚持后者。白露透露过对“口号”的不满足,他知道这是纯粹姑娘的通用娇嗔,其实的意味在不满足中蕴藏着多么深厚的满足啊!他怀念在石水教书的日日夜夜,梦里时时装着白露,不愿在一泓清池抛石头起涟漪。白露已经不是小孩,她有时会情不自禁摸着被老师吻过的唇:你怎么就不争取呢,伯伯伯娘强留我顶太阳背月亮,你却轻轻地走了,还真不带一点云彩,她想起他对她念的诗。诗是诗,人是人呢。哪怕上门说几句让我去县高中念书的话呢,没有,一句也没有,白露因此怨气一直很重。但她多爱魏老师啊,她在学校后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嘴让给他时,就打定主意这辈子爱定他了,用老辈的话: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种忠贞往往会把所有怨气压下去,尤其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想:去县里多不容易,百里甚至千里挑一,除了自身专业强势,还要人情,他的父母是教师,背景远不及那些头头脑脑的子女亲眷,那些头头脑脑的子女亲眷在乡村教书的很多,教书这行当似乎也是权力安插的脆弱地,一句话就造名册领工资的事情多得很,调动,于官不是小菜?魏老师如果不是在教书上的百里挑一,调县里哪有他的戏。脚跟还没着地我就闹着要跟着他去,多不识时务,再说家中就我一个姑娘,伯伯伯娘需要帮手。最重要的是初恋,两地更能产生相思,初恋是需要相思的,虫虫还触须挨触须转好久的圈呢。有句话叫距离产生美,美和爱情是一码事,相互想着恋着,就象发豆芽,天天淋水,到时候就粗了壮了。两人的心思都在相互吸引的道上,彼此既有埋怨也有原谅,最终还是原谅大于埋怨。年轻人,思念到了脸泛红晕时,那感觉就会通过面部红豆出来,魏老师这样,白露也这样。接近年关,白露家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白露伯伯腿摔断了,在山下龙洞崖边。石水往喻家方向有一条小河,一股大水源自龙洞。平日,小河温顺如刚到婆家的小媳妇:声响微微,似水击岩石后发出的无奈叹息;水清澈若镜,河底一铺卵石细沙在阳光下闪着粼粼银亮;河道在狭窄的山间硬挤出的流沟,日积月累成型了,远看象一条通往缭绕山底岩崖的玉带。小河让周边农家心宜的不是它的景致,而是河床里生养的鱼。那鱼很特别,肥厚的三角小嘴,专食寄生在河里水草中的微小蛆蚓、河床底部泥浆中成片的红线虫或青蛾绿卵,偶尔也食水草。鱼长不大,半把斤的算是王者,一般就二三两。鱼身滚圆修长,褐鳞白嘴,通体一根独刺,在水里游摆堪比宫女舞姿。关键是那鱼肉,嫩滑爽口肥而不腻,吃一条,什么山珍海味全忘了。这鱼,当地人叫它油鱼棒儿。水流既然源自龙洞,鱼自然也出自龙洞。水时时流淌而鱼却不时时有。每年端午涨水季,温顺的小河咆哮起来,龙洞更是气势磅礴,浑黄的河水从相对狭窄的洞口喷薄而出,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喷出水柱象炮口射弹,顿时将生长有序的远近草木冲刷得乱七八糟,连喜水耐流的“水狮子”也倒伏或夭折。巨大的水柱携着湍急的水花,在湍急的水花中,活泛至极的油鱼棒儿跳跃翻飞,凛然生命辉煌之魂舞,它们或单或双,或只或群地跳跃,这跳跃是欢快是兴奋,是抗争是搏击,是蓄势已久的激情迸发······跳跃使水的咆哮生成狂想节奏,鱼水浑成,一场蔚为壮观的震天交响。一年就这几天是捕捉油鱼棒儿的最佳时期,人们用长杆、网兜、壕、纱布甚至箢篼背篓迎接冲流随浪的褐色精灵,后来,有人买来渔网,河两岸七八个壮汉拉着网的两端,为防止被洪水卷噬,每人腰间栓一根棕绳,棕绳一端系牢树杆或岩穴石缝。“收!”一声吼,网由岸起,无数油鱼在网上挣扎,“上鱼喽”一声惊喜,鱼便进了背篼。这样网捕,一次少则十斤八斤,多的二十斤绰绰有余。尽管有一网打尽的捕捞,多数油鱼棒儿还是幸存于流,涨水过后,它们就在龙洞附近水域繁衍生息。生活紧张那三年,得鱼如得宝,舍不得自食的农民把鱼用竹蔑串成圆串到县城卖,抢手货,还没等到上街就一抢而光。“太难得了”买者这样说,“太难得了”卖者也这样说。逐渐地,河里的油鱼棒儿遭到无情捕捞,连指头大小的也未能幸免。白露的伯伯的腿就是去河里捞油鱼棒儿被摔断的:他想在春节前捞点卖了买点年货,日子再难年总要过的。容易的地方已经没有鱼了,他必须到险要的崖边去,崖满是青苔,溜滑,长杆网兜还没来得及触水,扑哧,他从十多米的高崖摔下沟,硬触在一块青石尖上。埋怨不抵事,倒了霉就认,白露和伯娘只能地里家里两头忙。没用,真没用啊!伯伯捶着自己的胸,嚎丧一样控诉已经支立不起来的腿,也控诉那个累死累活也甜不起来的苦日子。</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时候进入寒冬,天越发冷了,山沟里本来就雾气层层,龙洞出来的水还裹带氤氲妖妖扶摇升腾。这个季节,覆盖石水村寨的,除了寒冷还有些许瘆人。白露执了长杆网兜,往伯伯摔断腿的崖边去,她知道那地方险恶,但过年需要钱,而油鱼棒是钱的唯一来源。到了崖边,他用树枝刮擦附着在岩石上的青苔,把缠腰的棕绳栓在一棵树上,小心翼翼抓着岩石缝一步一步往下走,衣服袖口碍事,她干脆挽起来;冷,忍着,到了中途,她不得不倒着爬,因为路越来越陡也越来越滑,那狭窄如溜槽的不是路,分明一道索命关,伴随一阵阵无奈、恐慌、惊悸、抓狂,她终于还是下到河边,哦,她呼出一口大气,惊魂稍定,把两个网兜丢进河里,一个是长杆网兜,一个是连绳网兜,网兜里有伯伯给的碎蚯蚓诱饵,她用手梳理一下被荆棘挂乱的头发,脑里浮起魏老师的脸,看着自己爬下来的路,她真想大哭一场。秋天最后的影子已经消失殆尽,她还是不甘地执着地寻找,哪怕一片红叶呢,枫叶那样的红叶,随信寄给老师,让他象书签一样夹藏。那叶该是我的脸,脸上有被你吻过的唇,你夹藏着它就是夹藏了我的心。正想着,连绳网兜有了动静,她拉起绳,兜里活蹦乱跳着两条油鱼,她大喜过望,竟然伸手去捉,脚一打滑,人重重摔进河里,冰冷的河水顿时漫过她的头,她下意识抓住绳兜才未继续下沉,好在绳结实,她拉着爬上河岸,身子就无情地不停颤抖起来,被水浸透的衣裤贴着肉,万根钢针在身上扎那样难受。怎样从河边爬上那溜槽一样的陡坡,怎样从陡坡摇摇晃晃回的家,她恍惚,只知道一头栽在家门口的石梯坎上眼冒星星就昏死过去。整整两天一直昏迷,伯伯伯娘以为她快不行了,找人代写了一封信,从她床头拿了魏老师的信封照地址邮去,他们知道自己女儿在和老师谈恋爱,但是恋爱到啥程度,老师会不会来,他们心里没底,只是觉得有必要告诉姓魏的老师。第二天,魏老师来了,床上昏迷的白露脸象死人一样可怕,嘴青紫微张。魏老师背起死人一样的白露就跑出门去,“带上东西跟我走。”他几乎对白露伯娘吼出这句话。在县医院病房,魏老师爬在白露病床边闭着眼,手摸着白露输液露在外面的一段皮肤,他没睡,心里翻腾着浪一样的冲击波:我怎么就忍心让她留在家,怎么就假装不知地任由她脸朝黄土背朝天整日劳作,怎么在他抱怨“口号”式信尾用词时不给她明确的解释和更改的预示,怎么就让她一人去河里捉鱼,怎么不每天放学去石水陪她帮她,怎么······躺在病床上的白露,心里那个亮啊:魏老师拥着自己,在讲台上当着几十号学生的面吻她。他对他的学生说:这是我爱人,她叫白露,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我拥有她是老天赐福菩萨降缘。她美丽勤劳善良聪明,体贴心疼人,居家过日子堪称里外一把手。天啦,还没成家咋就好意思讲这些,她对他投去嗔怪的目光,他回赠她深沉的、坚定不移情意浓浓的爱的光芒。她试图推开他凑的太近的嘴,当着这样多学生的面好难为情。他的嘴贴得更近了。她想喊却喊不出声,嘴里象堵着一块硬石头,她挣扎、翻腾,猛地惊了,她睁开了眼。她用手缓缓地抚摸他搭在床沿的头。“你吓死我了”他举起呈现在她面前的目光象千年之盼。充满伴着血丝的泪水。“我这是?”她惶惑极了。“亏得魏老师,你拣回一条命。”伯娘眼里噙满忧虑和感激的泪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哇”一声喊出来,接着便泪如雨下。</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病愈出院,魏福祥再没让白露回到那个让她拼尽全力还食不果腹的家。他和一个女学生商量让白露住她家,女学生家在学校附近,下有三个弟妹,这在当时的农民人家,子女算少的。四立三间木屋还算宽整。老师的请求,女学生家长当然答应。“不白住,每月给10元生活费。”这话让家长喜出望外,嘴里却说“不用不用”。白露在女学生屋里搭了张床,女学生家长抱来一大捆稻草,白露将自己的被子垫单铺上,一会就把房间收拾得干净利索。女孩的房间原住三个孩子,一地乱草四壁涂鸦,白露用米汤报纸盖住那些胡画。魏福祥给她几张电影画报,她把它们很艺术地贴在自己床头那一壁。有10元的诱惑,女学生家长对白露殷勤极了,笑容可掬地问这问那,白露心疼这个10元,觉着挺划不来地接受着这以钱换笑的交易,她想,10元,那是多少条油鱼!魏老师除了上课,只要有空他就去白露那里,他们理所当然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拥抱。白露闲不住,她与房东商量,把他家自留地匀一小块,她要种点菜,房东说老师吃食堂你在家吃用不着,她说种了给伯伯伯娘和魏老师父母。冬天的土干硬,她用锄头磕碎那些顽固的大疙瘩,下种,浇淋,驾轻就熟,菜秧冒出来时,魏老师阻止她:让你来就是休息的,还这样,与在家有啥区别?“我要让你爸妈吃到我种的菜,好吃了他们就会喜欢我!”简单至纯的逻辑。魏老师把白露带到家里去了一次,他父母对白露的第一印象很好,下午做了好几样菜只顾往白露碗里夹,白露略略羞怯:“伯伯伯母够了够了。”嘴里虽这样说,却连碗里的最后一粒饭也清理得干干净净,她压根没想到“饿捞”遭嫌,而是想,碗里最后一滴油腥也要舔干净,会过日子的才是好媳妇,她要让魏老师父母开始就把自己看成会过日子的好媳妇。“姑娘白净漂亮,看样子也聪明能干,只是······”白露走后魏老师母亲对他说,“只是啥,农村户口?农村姑娘?有关系吗?我喜欢就够了。”魏老师用一连串问定语对母亲发出誓死捍卫爱情的警示,“只是那吃、吃、吃得太干净了。”魏老师母亲结巴地回他。还有半月就过年了,白露和魏福祥商量,决定今年两家合在一起过,之前他们就分别征求过自己父母的意见,白露为此专门回了趟石水。魏老师父母坚持把白露父母请到城里来,城里比乡下方便很多,他们明里暗里都认为乡下毕竟穷,白露父母希望到她家去,“猪虽瘦骨嶙峋,杀了还是有一锅。”白露也希望到乡下,她闻着自家的土味踏实。双方意见没统一,“到时候再说吧,还早。”魏老师让白露等着,看谁家父母先回心转意,虽然不知这回心转意有多少真实。腊月的天空在艰难的岁月里阴沉着,灰色大幕经久不变助纣为虐地笼罩着贫瘠的山川田舍,偶有一两声挑逗寂静的鸦雀唤不起懒大疲唆的世界,世界饥饿着,苍白的人群在饥饿着的世界里挣扎站立,他们必须站立,因为倒下的便永远别想再起来。白露寄居附近是一座小石山,大块岩石中缝挺立一棵苍劲雄壮的柏树,从它的皮肤看,应是经历沧桑的树中老人了,魁梧的身姿令周边的“骨感”百姓相形见拙。树下有一股岩出清泉,其流甘冽纯甜,长年不涨不退,涓涓供奉周边几十户人家数十亩良田。可惜它不饱肚子,否则会拯救多少黎民苍生。白露从土里摘的菜就在这清泉中来回徜荡,不用搓揉,顺着水流一上一下,干净保鲜。嫩绿的菜心叫魏老师带给父母,菜帮就和寄居家人煮食。离过年不到十天时间,白露想着一件事,她要回石水。</p><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上山种菜,白露遇到一位采药的老中医,她问他:医生大伯,我父亲腿摔断了半年未好,不知有没有啥办法治。老中医没回她话,自顾上山了。过了两天,老中医带给她一大包药:十天用完,每天一把,捶细兑酒敷包患处。“多少钱?”老中医扭头走了。她回石水,带着这包药,不要钱,管不管用?既然拿了就试试吧。不要钱的东西她始终觉着象路边的野草和树枝那样,“太撇脱了”。她想:老中医看上去挺和善的,至少不会害人。她把药交待给母亲就往回走,魏老师要她当天回去有事商量,也不知啥事,但她觉得一定要回去听他说。傍晚,魏老师和白露去小石山老柏树下,那是他们新筑的爱巢。他用自己的大棉衣裹着她,让她小鸟依人地依偎着。学校要我去地区师院进修一年,两个名额是校长特意争取来的,青年教师都想去,校长出于对我家的照顾让我去。我还犹豫,舍不得离开你。魏福祥若有所失地望着阴沉的天。去,一定要去。机会多难得,以你的聪明才智,进修回来一定是教师中的骨干。男人,别让裹绞的水草缠着,要有理想追求。那你咋办,我走了,万一有啥难办的事?我已经是成熟青年了,在城里这些日子也没遇到难事,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伯伯伯母,有机会我也要找适合自己做的事。不需要,你今后做我的全职太太。他们在老柏树下缠绵,象两条交配的岩头牯。他嘴上虽说让她做全职太太,心里一点不信,他知道她骨子里要强、自立、自信的个性。啥时走。过完年。到哪家过年的事定下来了,到石水白露家去,理由很简单,将就断腿不能下地的白露的伯伯。白露家把仅有的一点红苕根都拿出来喂了猪。1960年的春节,吃糠咽菜算是条件好的人家,饥寒交迫用在当时再恰当不过。田间地头,常见一头栽下再没起来的大人孩子,好点的被亲人挖坑埋了,半数以上尸横荒野任由狗啃狼咬。过年,人们已经失去张灯结彩锣鼓鞭炮的所有兴致,整群整群奄奄一息的农村人和部分城里人用祈求的眼神对天呼喊:保命!白露家请来杀猪的那位有气无力的年轻人啃掉一整条猪腿。魏老师父母是拿工资的,他们为白露父母带去两斤白糖、一袋米,一瓶菜油。年三十那餐夜饭吃得白露父母泪汪汪的,瘦骨嶙峋的猪剔下的肉装了一木盆,那是全年吊命的唯一希望,365天的食就供这一餐,怎咽得下?两家六人,年三十夜饭吃的还不顶那杀猪青年的一半。魏老师父母要回,白露父母要留他们住两天,亲家了,再难也得遵循礼数。魏老师和父母还是回了,他们对当时的农村太了解了,白露家的情况算好的,至少没谁被饿死。春节后的第一个日出,企图革除枯枝败叶颓废的积弊,而冰愣愣的田间地头迎接阳光的态度并无想象的热烈,它们期待得太久的生机似乎不能如期而至,不日将至的嫩绿、青翠在无数张饿嘴虎视眈眈下预测荼毒命运,啥鸡巴世道啊!魏老师去地区师院进修。白露回到他寄居的女学生家。家里给白露带来一个好消息,伯伯包老中医的草药二十来天,伤腿痊愈了,已经能下地干活。</p><p class="ql-block"> (八)</p><p class="ql-block"> 在菜地里,白露再见老中医,一连声道谢,说伯伯的腿好利索了,全靠您的药。她把十元钱硬塞给他,他推辞,白露突然象脑筋急转弯那样对老中医说:我想跟你学医,老中医疑惑地看她:这活苦、险呢!我啥苦都能吃啥险都不怕。从今后我叫您师傅。她扑通跪在他面前。老中医手足无措,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你快起来。不,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姑娘,你容我考虑考虑。其实老中医在见到白露的第一眼就认为她是一块学医的好料。老中医除了医术高明,还懂星象八卦阴阳五行,他甚至将两者结合运用,医治病患取得很好效果。识人看相,他入木三分。白露执拗地跪着。好吧,先跟我上山采药。白露几乎是蹦起来的,她把锄头藏在地边刺笼,从师傅肩上抢下小背篼,走吧,师傅。挖的草药,师傅也不告诉她,只让她看、闻、嚼。“回去先背汤头。”他对她说。下午回时,白露把十元钱压在草药底下,等师傅走远才喊:师傅,背兜里有钱。在昏黄的油灯下,白露给魏老师写信,想说的太多,不知从哪里起头。最重要的当然是她选择了自己的事业,我要学医,象师傅一样为病人看病,并把它作为今后一生的事业。事业?现在还只能是事没有业,业是什么,在她看来,广播上说的解放全人类三分之二的受苦人,那才配叫业,还有一种业也是广播上讲的,亩产30万斤粮食,她认为可笑,一亩田30万滴水还差不多,这样高的亩产还饿死人?于是对能不能解放全人类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也怀疑起来。不管他吧,广播是说来让你听着高兴的,肚子瘪着的人听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想臭日绝。她感觉自己有些信马由缰,赶紧把思绪拉回来。至于医,师傅治好伯伯的腿是真真切切的,所以她拜师学医了。对,就这样起头。祥:我拜师学医了······魏老师读着白露的信,字字句句反复两遍三遍。他想她,把离别的思念淋漓尽致地发挥到回信里,信尾才对她学医作出肯定,但她主张让她看书,有机会考医专或医学院。接连几天,老中医给白露拿来厚厚一本汤头书,“每天背三页,一定要滚瓜烂熟,采药需要时我会叫你。”“嗯嗯”白露连连点头。</p> <p class="ql-block"> (九)</p><p class="ql-block"> 春天来了,阳光为所有生物唤起生机,嫩芽从枯枝败草的封盖里探出头,贪婪地吸吮朝露,田地在新的一年企图甩掉贫瘠,努力伸展充满活力的宽阔,尽可能多地吸取阳光储备能量。人们从噩梦中苏醒,改变过去两年饥荒的心情迫切而焦灼,除了祈望天公,还理性回归务实,他们再不相信那些解放全人类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啊、亩产30万斤等等鬼话,要趁春暖做好耕作栽种的充分准备,一个最基本最朴实的信念支撑着:必须让娘儿子母活!老中医来叫白露上山采药,为他带来一套男装,穿这利郎些,他对她说,其实是怕人闲话。今天要去的地方路荒岩陡,一定要小心,他对白露交待。龙洞那样的路我都过来了,还有比那更难的?白露充满自信。他们去的地方叫豺狗弯,当地砍柴的农民都很少去,那地方摔死过好几个人。“一味药只有那里才有。”老中医对白露说。上坡下坡过河再上坡,到了崖脚,两壁陡直的十丈长岩巍峨矗立,两岩间透出一股瘆人的阴森,深沟里夹着一股妖魔一样的雾气,浓浓的水滴向外喷出威胁、警示,一幕令人望而生畏的恐怖实景。老中医似乎来过多次,轻车熟路。他从背篼拿出那卷棕绳捆在腰上,棕绳一端绑有铁抓钩,他拉着岩上藤条,一步一蹬稳健向上攀爬,精瘦的身躯象挂在藤条上的猴子,爬至中途他歇了歇,将棕绳缠在旁边一棵小树杆上,把绳扔给岩下的白露,瘦瘦的白露拉着绳艰难攀爬,象探险的勇士或比赛运动员,上到师傅那里时已满头大汗,她穿的男装,扯了大袖子反复擦脸,看上去象个顽皮孩子完成一项壮举。老中医又把绳抛向岩顶一棵岩柴,那铁钩准确地钩住一棵岩柴根部,他用劲拉了拉绳,确定牢靠后攀绳而上,这次没有上次那样轻松,他爬到岩顶,看得出已经相当吃力了。他再次把绳仍给白露:“绳栓腰上,朝上看,别松手。”他朝她大声喊。看着岩顶,白露有些胆怯,腿微微发抖,“大胆些,你行。”师傅在上面继续鼓励她。她栓了绳沿有岩缝的地方往上爬,绳就成了曲线,爬至一半,脚下石缝碎了,他啊了一声,整个身子急坠跌下,陡然拉直的绳在重力下嚓地断了,她只感觉眼前一花,人咕噜噜就从岩上滚下去,天旋地转就啥也不知道了。她醒来时,见魏老师、老中医在身边,周身麻木,腿、腰缠着松皮,桌上是一碗还冒热气的中药。“五天了,以为······”魏老师泪涌出来。“不会的,我知道,你一定挺得过来。”老中医也红着眼。这五天,他们都没睡。“别再去了。”魏老师管不得一旁的老中医,坚定地用几乎命令的口吻,或许他就是说给老中医听的。“你不适合,我也觉得你别再跟我学了。”老中医懊悔地摇摇头。“多可怕啊!”他几乎带着哭腔。“去,我一定要学,伤好了,我要跟师傅您再去豺狗弯,谁也别想拦我!”她象一头不服败仗的母狮,“这医,我学定了!”</p><p class="ql-block"> (十)</p><p class="ql-block"> 白露伤愈能走动的第三天就对师傅说还要去豺狗弯,师傅说暂不需要那味药等些天再去,白露说我自己去,即便挖不到药爬到崖顶我也去。屈服只针对懦弱,而坚强针对所有困难。这次去,有惊无险,他们爬到崖顶。“豺狗弯,吃得下我不!”白露冲阴沉恐怖的山沟喊,那声音尖利,能刺穿整匹山。还在床上养病时,师傅就开始逐字逐句给她讲解汤头歌诀。师傅已近60岁,只身一人,从不对人谈起身世,中医是他生命的唯一。救死扶伤普惠病患,他信奉医德遵从医职,付出多收取少,为农村人看病很少收钱,朴实厚道的农村人常给他拿些粮、菜、肉、鸡之类,他往往只留极少,“你们不容易,有句感谢的话就够了。”他用这回敬那些给他送东西的人。自从收了白露做徒弟,他就把她当干女儿,他认为:无论智慧、情感、精神、毅力,白露都具备继续自己事业的潜质。在豺狗弯崖顶一处背阴水沟边,师傅找到了那味药,“这就是七叶一枝花。”他对白露说,“很难找。”你仔细认清它,他把那株“半尺伞”递给她,她拿近鼻息闻了又闻,“有点象白刺苔,中间那枝咋冒出来开一团珠?”她问,“它那是要争着撑天呢。”他答。他们小心翼翼将这枝连同根一起的“花”装进背篼。接连数月,白露跟着师傅走遍了县城周边几乎所有山崖河流沟坎野坡,采集了百多种中草药,她取它们每一种的一片叶或一节根须夹在本子里做标本,用文字记下师傅告诉的药味药性用途禁忌等等,师傅偶尔为他增减修改,她感觉自己知道、收获的太少,时间不够用,他要自己只争朝夕,有时整理起标本来甚至废寝忘食。连房东都连声称赞“真是个认真勤快的姑娘。”一次,他们在河边采药,白露被一条毒蛇咬了,腿迅速肿大,她昏迷过去。师傅为她挤出乌血,取出随身带的蛇药为她涂敷包扎,由于处理及时,她很快脱离危险,这事,她没告诉魏老师。师傅一人,白露常在房东家炒些菜送去,菜油精贵,她用各种香料(有的就是采的药)把菜做得尽量可口,师傅说别把嘴惯坏了,她说学做菜也为今后的家,还说自己今后成家就把师傅接过去。1961年,地里的庄稼好了些,农户分到的粮也能管个半饱。白露母亲时时给她送来点蔬菜瓜果,还告诉她家中今年喂的猪是为她和魏老师结婚准备的。一年很快就过去了,魏老师进修回校。他两在老柏树下商定:春节结婚。春节到了,白露伯伯家里那头百多斤的猪也到了,魏老师请人杀了,办了五桌,吃喜的有老师,学生。白露家亲戚去得少,他们日子过得艰难,人情要钱,他们拿不出。魏老师家摆满了锅瓢碗瓶,那年月送这些算体面的。夜,席罢人散。魏老师把白露按在床上:我要把你改造成女人。我要为你生一窝小卫(魏)兵。</p><p class="ql-block"> (十一)</p><p class="ql-block"> 白露太甜蜜了,她和魏福祥恩爱有加,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吃的东西虽然还是那样紧缺,但他用山上采来的香料炒菜,大大弥补油腥不足的缺憾,虽然搬到魏福祥家,原来房东的地还让她种,只是她的主要精力没在上面,她要学医。“你向学校申请住房吧,我们让师傅来家吃,他一人,看起医书来往往忘记吃饭。老在你爸妈家搭也不方便。”白露对魏福祥说。“我已经申请了,只是学校暂无空房,要等老师调走腾出。”魏福祥要抱她,被她推开了。夏日来临,白露怀孕了。师傅不让她上山挖药,她便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在家做饭洗衣看医书。她读书理解力很强,在石水学校时魏福祥就知道,年轻,记忆又好,枯燥无味的汤头诀,后来师傅拿的医书,她有空便看。魏福祥又为她找来一些正规医学教材,书多,她看不过来,又唯恐漏看任何一本。怀孕在家看似有时间,家务事做下来时间就不够。她晚上看,魏福祥抢,她掺他手。七月流火,稻田一派生机盎然,沉甸甸的稻穗在阳光下微微摇摆,象告别去岁的衰败颓废,迎接扬眉吐气的毅然翻身,农民往田里走动更勤了,他们唯恐好不容易到来的好收成再出意外。白露伯伯在屋后自留地里悄悄种了一小丘糯谷,他要为白露酿几坛最好的甜米酒,送给她们的朋友老师,为即将出生的外孙积福。魏福祥整夜都企图抱着白露,她看书,让他别扰,他就把头偎在她肚子上默默地等着。师傅不常来,来就一定是有新东西教给她,求知若渴的她盼着师傅时时来,时时吸收新的医学知识。仅仅半年,白露感觉看的书比上几年学都多,她看书不是走马观花而是力图弄懂,不懂的先翻字典,又问魏福祥、师傅,比较他们说的与字典上的差别,这样记得更牢。转眼到了秋天,她身子沉重起来,她有意识常去地里劳动,让自己轻松些,魏福祥上课很忙,她只能自己照顾好自己。运动帮助顺利生产的道理她清楚,她的运动就是劳动。又是一年春节,白露生了,女孩,皮肤跟自己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 (十二)</p><p class="ql-block"> 满月过后,白露带着孩子回石水,外婆爱不释手,象要把生白露时由于条件所限记下的无奈亏欠都补回来,加上白露从城里带去的奶粉炼乳,外婆照料外孙女象照料一个活着的传家宝贝,白露奶水不够,常让孩子吸吮到号哭,外婆干脆不叫她喂,直接冲奶粉:“我的乖孙女儿啊,你要外婆的心都挖给你。”白露放心了,她把女儿放在石水。只一周,一人回到城里:孩子呢?外婆带。怎么?这事不用商量。白露象法官终审判决。魏福祥和母亲当天就去了石水,破天荒在石水住了一晚,第二天回来时两人对白露露出放心的微笑,魏母托人在外买来一大包奶粉炼乳送到石水去。从此,魏母在石水白露家有了一张床,因为她每周六放学就去看孙女。白露跟师傅上山采药更勤了,师傅与病人问诊交流时她仔细听,谁是啥病,师傅也及时毫无保留地告诉她,渐渐地,她记录师傅药方,同时一方一病地记录病案,细致到哪怕同病而师傅开方的微小变化,师傅看了她的记录赞不绝口。“我再无后顾之忧。”他想,最理想的接班人终于有了。真是双喜临门,孩子有了,魏福祥又分到一间教师房,他们从魏母家搬出来单过,收拾完房间当夜,魏福祥几乎是跳到床上去的,她要白露再怀十个八个的。生活稍稍好些,来找师傅看病的人(尤其农村人)多起来,师傅看病白露抓药,两人都很忙。“以前也没这样多病人?”白露问师傅。“那是没能力没条件来看,莫名其妙死去的很多,你不知道,农村人往往因为一点小病放弃生命的例子数不胜数,而且死的往往是最脆弱的孩子、老人。大家都把死因归咎于饥饿,实际上不全是。我沿挖药的村寨行医,经常碰到说这话的:要是早来哈儿就好了。我看那些死去的人,有的甚至余温尚存,很多都是不至于要命的病,但我一人哪里顾及得全啊。”师傅说这话时眼里满含泪花。“我们国家医药太落后医生太缺乏了!”白露被师傅这话深深触动了,她想:如果是自己的老人孩子,该有多伤心!白露和师傅去下洋溪,途中与急匆匆妇人相撞,妇人抬头:医生,我正去找你呢,娃儿不行了,赶快去看看吧,她带着绝望的哭腔,“头象火炭一样烫,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赶到妇人家,男人已经在准备裹人的白麻布。师傅叫白露取了背篼里的两样药迅速捣碎敷于孩子脑门,又用几种药叫妇人速煮几分钟,他亲自吹着喂孩子,过一阵喂一勺再过一阵又喂一勺,守着喂着约一个小时,孩子哇的哭出声来。妇人一家包括两个老人一齐在师傅面前长跪不起,他们满脸泪水却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最后还是老人喊“恩人啊!”“这是伤寒,其实高烧期已过,我们晚来一步,孩子恐怕······”从妇人家出来师傅对白露说。“师傅咋不要他家给的米?”白露明知故问“你看他家多难!”师傅望着远处:远处还有更难的。白露牢牢地记着:学医,做人。</p> <p class="ql-block"> (十三)</p><p class="ql-block"> “你都多久没见了。”当外婆带着白露女儿来她家,她才想着仔细看看女儿,她抱她,她哭,扭头要外婆,白露那个心象被针扎一样难受,是啊,半年,女儿已经不认她这个妈了,“她心里只有医药。”魏福祥在一旁无奈抱怨。“你还是常回去看看,从小就生分······”当着女婿面白露母亲也不好说重话。女儿在外婆怀里朝她探出怯怯的陌生眼光,水灵灵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光,白露忍着这刺一样靶向内心的投射,她的至亲,她的骨肉,她的移情,她的舍爱。白露每天坚持给师傅送饭。女儿有外婆,师傅有谁?逐渐地,周边一些乡下人开始认识她了,原来他们只认识师傅。很多得救的病人口口相传,除了他们的医术,更受称道的是他们的医德和拒绝贪财谋利的医风。“姑娘人美,性格也跟她师傅一样,和善、贤德。”这样的评价在师傅心里占有的分量比真金白银更重。她再次认定自己有这样一个接班人是天赐,是多年行善积德的因果必然。白露笔记里除了诊病医案,还记着每次治病所得账务,多数诊病结果,账务一格为零,但每一个零里都装着一个触动人心的感人故事。师傅对这些已然家常,他历来如此:兜里没有银子,却装着比金子还珍贵的恤贫怜弱的人情。白露默默地领悟师傅每一次与病人亲属的交流,得出一个惊人的雷同:农村人不容易,他们为城里人付出很多,自己却保留很少。我们做这点事是在还情报恩,虽微不足道,也算一点补偿,城市对农村的补偿太少了。别贪图富有,富有的很大一部分应该属于农村人。我们做的远远不够,想要良心安然,我们需要更多付出。冬去春来,白露和师傅迎来又一个春暖花开。他们把更多时间用在行走、用在路上,因此总与很多病患不期而遇。“只有这样才能诊治更多病人。”师傅走乡串寨似乎就冲病人去:行医,病人即亲人,这样想就是积德行善,就是贤良达功。一日,师傅没让白露知道,独自上山采药,他要去的地方陡峭险峻,摔死过猴子。但有一味药只有那里有,他知道白露性格要强,所以不告诉她。给师傅送饭不见人,小背篼也不在,白露知道师傅采药去了,心里忐忑,一般地方师傅会带自己去,而今天······她似乎有一种不祥预感。傍晚,魏福祥问她咋不吃饭,她说等师傅回来。一会,来一农民,气喘吁吁对白露说:不好了,医生从高崖上摔下恐怕不行了。白露拉着魏福祥跟农民跑出去。出事地点在一狼牙交错险峻无比的崖下,农民指着险峰:就是从上面摔下来的,惨啊!师傅的头被一件破衣盖着,白露象疯子一样去揭开,天啦,师傅的头碎了,脸被血迷糊着,完全看不出原貌,衣兜里揣一株谁也认不得的“仙草”,白露楞神很久昏死过去,魏福祥赶紧重新拉回盖着师傅头部的破衣,让昏厥的白露靠着自己,过了一阵,白露醒来,“师傅啊!”那声音让围观的农民无不为之落泪。白露长哭,农民们念着师傅的好也陪着长哭,白露把头挨着师傅血浸的破衣,谁也拉不开。师傅遗体到家已经是深夜了,白露泪已哭干,她让送遗体的农民和魏福祥把师傅安放在床上,她就跪在他床前,木然呆滞地跪着。魏福祥在箱子里翻衣服准备给师傅换上,发现一封信,一看是写给白露的,口气有点象遗嘱:白露我的女儿,师傅要去采一种药,那地方很险,你不能去,我若回不来,你务必做以下几件事:一、我的房留给你,房契在柜子的里层,你最好能把它象我在时一样当作诊治病患的场所,对新老求医者敞开;二、不断继续学习,我柜子里还有一些医书,准备分期给你看的。另有一册单方,其中有数十剂祖传,有的在用的过程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一部分是你不知道的,一定把它滥熟于心,这些在今后医学上用处很大;三、你是一个有善良本性的好孩子,聪明智慧勤奋刻苦,将来一定能成气候。但无论何时都要记住:患者是医生的亲人,尤其那些贫穷患者,千万别对他们另眼。真正的财富是积累患者的口碑,让救死扶伤这一医道天职成为每一个患者的真切体受。师傅没啥留给你,唯这些年行医积下的德贤赞誉,我想,你会理解并继续学着做下去。白露的泪再次浸透了这封信。</p><p class="ql-block"> (十四)</p><p class="ql-block"> 白露在师傅的家挂起一块牌匾,上书《积善诊所》。白露接触的病人越来越多,除了师傅原来的相识,新患者络绎不绝慕名而来,他们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特征:贫穷。她又怀孕了,魏福祥催她休息,她怎么也停不下来。整天挺着大肚子诊病,连病人都不忍,但有病又不能不看,在农村人看来,无论啥病都是可能要命的事,拖不得挨不起,但医生自己也重着身子呢,他们很纠结。有病人看白露撑着腰出大气,扶着家人要离开,“回来!”她几乎厉声呵斥。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人们对生意呲之以鼻,一是各种限制,二是政治氛围不允许。商店里的东西绝大部分凭票,计划价格统一,物资匮乏供给有限,大家习以为常过着分羹拨粥的日子。医,稍稍例外,民间中医是可以看病收钱的,只要价钱不太离谱。所以医家大部分是有利润的。前提当然是能治病。白露的诊所生意最红火,然而赚钱最少,这在当时县城几家诊所确属另类。尽管如此,还是遭到另外几家羡慕嫉妒恨,他们让人放言说一个黄毛丫头才跟师几天就开方,是治病还是在病人身上做试验。听者中不乏心怀叵测之人。一日,一武夫纠合几人闹到白露诊所,说有朋友因服她的药中毒,要求赔偿,问什么药怎么中的毒又答不上,几人赖着不走,还想动手,幸亏白露身孕,魏福祥又及时叫学生请来派出所民警,几人才善罢甘休。之后,县城便传出风言:白露诊所发生药中毒,毒倒好多人。一些平日好搬弄是非者,添油加醋说中毒死了人,甚至指名道姓张冠李戴。记得鲁迅在《狂人日记》里说过“村口的狗叫了,其他的狗也跟着一起叫,但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叫。”总之,那次闹事过后白露诊所门庭冷清许多,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学师傅行医积德积善,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魏福祥趁势劝她停业,在家休息待产,生下老二后过些时间把大女儿从石水接回来,长期呆乡下也不是办法。同行冤家,白露本不赞成:都为病患,相互学习取长补短才对。这次事件让她感受到了人性险恶的一面。白露思考的是怎样挽回自己被巫的信誉。又一年春季,白露生下第二个孩子,男孩,白净的脸蛋儿和他的姐姐一样。外婆又来了,和当初见大女儿一样爱不释手,右手抱外孙。左手抱外孙女。“妈,我过些天还是把他给您送去。”“你,一个也不留。”“在您那跟在我这里一样。”这个决定遭到魏福祥和母亲的极力反对。白露母亲走后,魏福祥和母亲与白露摊牌:要么自己带,要么魏福祥母亲请假带。满月,白露还是把儿子送到了石水。</p><p class="ql-block"> (十五)</p><p class="ql-block"> 白露和师傅在时一样,走村窜寨送医问诊,穿师傅给她的男生工作服,背师傅留下的小背篼。在田地里忙碌的庄稼人都和她打招呼:白医生,到家喝口水再走;白医生,一会过来吃少午。老乡们并无多少听信那些对于她的巫言,他们记着她师徒对大家的好,尤其那些受医康复的家庭。白露喜欢行走于田埂土坡,看着一波一波青绿,就象看着乡亲们碗里的米饭,她遭遇过饥饿,希望饥饿永远别回来。她朝石水方向去过几次,但都没进家,被那种既想见又怕见的心情折磨,这次,她鼓足勇气回去了。儿子在外婆背上,女儿坐在小木车里(小木车是外公做的),都瞪着一双黑而大的眼朝她看,那眼神充满陌生、新鲜、好奇还稍带畏惧,她把女儿从车里抱出来,反复吻她小脸,女儿哇地哭了,她也跟着淌泪,又把儿子从外婆背上接过来,象外婆去她那里时一样左右手各抱一个,她贴他们的小脸,白里透红的小脸上滚下的泪花让她止不住呜咽起来,“我的儿啊!”她反复地哽咽着这近乎呻吟的语丝,“妈妈对不起你们。”老母亲在一旁也跟着抹泪。她默默地收了儿女用的食具放锅里煮沸消毒,并对母亲叮嘱一些卫生注意事项。她为他们做的只能是这些了,仿佛再做就会永远舍不得离开。“你还是住两天吧,魏福祥母亲常来住的。”母亲要她多和亲生儿女呆一些时辰,她没听,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她的诊所又开始门庭若市,病人的亲身感受是任何污言秽语无法抹黑的。师傅走后的第二个冬季,白露的诊所扩宽了,是乡亲们带了木材工具自发为她修建的。由于病人太多,她一人很难顾及。她的事迹、影响,县里早已知道。医院主动抽调两位中医来帮她。又过了一年,县里决定:积善诊所改为公立医院,在她原址旁边修了一楼一底石木结构的楼房,医院就以她的名字命名,叫“白露医院”,她任院长。与此同时,她当选县人委委员,成为全县妇女的先进典型。白露医院秉承原有医德医风,对农村患者大开方便之门,收费低服务好,连邻县的农村人也不远数里前来看病。白露出名了,但她还是原来那样谦和、那样与人为善。她始终记着师傅的话:让那些不容易的人在我这里感受到容易。白露医院在困难时期的存在,彰显一种与利欲决绝的高尚,这种高尚多么值得推而广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