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词|快哉亭/快乐就是这么容易的东西

四时佳兴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东坡这首词，当然写得很好（废话）。好在哪里？我想说在于收尾的金句，把浩然气和快哉风结合起来了。简单来说，屈原、文天祥有浩然气，王维、陶渊明有快哉风，二者合而为一，舍东坡其谁欤。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这一句也很好。写的是景，也是空水澄鲜的心情。这个“倒”字，既是“倒影”的“倒”，也是“醉倒”的倒，还有松弛、躺平和摆烂的意思。——咦，怎么越说越下道了？不要紧张，绿水涟漪，山影怎能不烂。想想千里快哉风吹过，镜净明月，荡成一盘烂银。

欧阳修会同意此意。前述“空水澄鲜”“绿水涟漪”均出自他的《采桑子》。苏轼也向他的老师致敬，公然盗句“山色有无中”，出自醉翁的这一首：

且慢，“山色有无中”这句，并非欧阳修的原创啊。他信手拈来，不标信源，这是欺负人家王维的脾气好啊。诗佛的原句珠玉在前，如果打版权官司，欧阳要休。

这欧阳修之于王维，是侵权了还是撞衫了？苏轼之于二贤，是读书少还是装糊涂？学问大如苏学士，会不知道此句原创是王摩诘？这么想想，倒也挺有趣的。

这公案应该怎么断？其实，山就在那儿，不远也不近，有还是无？在各自的眼底心上，谁看到了，就是谁的，所以王维不会介怀，欧阳修不会惭惶，苏东坡不会偏执，弘一法师说，以象求之，咫尺千里。

王欧苏相争，快哉亭得利。这小破亭子，为张怀民所建，经苏东坡题咏，名声大振，苏辙当仁不让乃兄，也为它写下千古名文：

这小亭好幸运，子由文不逊东坡词

文中金句是这个：

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

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

这话至理。锦衣玉食，黛玉感受到的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箪食瓢饮，回也不改其乐，这是心灵的对撞。做人不要太无我，像这首歌——

歌中唱到的岂止爱情——

如果我们还会 重新相遇

我不会让你 决定我的伤心

建亭的主人张怀民就是这样，我的开心我做主，贬谪之中，公务之余，建个小亭为乐。张怀民是苏轼的老朋友啦，名梦得，字怀民，一字偓佺，清河（今河北清河）人。元丰六年也被贬到黄州，寓居之处，就是大名鼎鼎的承天寺。

偓佺（quán）：古代传说中的仙人。

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想起来了吧，原来是这样两位雅人。从快哉亭到写承天寺，不妨继续跑马，下一站，东坡词中提到的“长记平山堂上”。

平山堂。位于扬州市西北郊蜀冈中峰大明寺内。

——明教的地方？鸠摩智的驻锡之所？

始建于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当时任扬州知府的欧阳修，极赏这里的清幽古朴，于此筑堂。坐此堂上，江南诸山，历历在目，似与堂平，平山堂因而得名。宋叶梦得称赞此堂壮丽为淮南第一。

此堂的代言人，当然是欧阳修。有词为证，就是本篇中的关键证词：

这首词中，欧阳修自称自赞，诗酒双绝，好不得意。唯一自谦的是自称“衰翁”，其实他刚过五十岁，对于古代诗人来说，正是渐入佳境。

对于老师的平山堂，东坡当然要礼貌一下。

苏东坡点赞快哉亭时，56岁，正与今日之我年龄相当，而诗词文章，境界由炉火纯青，臻登峰造极。想到这里，赶紧推开我的山水居小窗，瞰锦鲤湖风景，楼下亦有散绮亭一座，想写点什么，只有一句，这良辰美景，盖了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