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这一年

依宁

12月到了，退休整一年。
刚退休时那种既喜又忧的心情恍然如昨。然而此时我最想说的是：退休真好，自由真香。

一

之所以既喜且忧，喜的是终于有了时间自由，可以想干啥就干啥了；这种巨大的当家做主人的感觉是此生从未经历过的。小时候，自然是要看父母的脸色；上了学、上了班，也由不得自己。唯有退休，有了财务自由——自己挣的钱自己说了算，也有了时间自由——终于不用请假了，这种巨大的变化如巨浪袭来，一时还真有点不适应，尽管临近退休的一段时间，曾经给自己做过一些心理建设。60年来的巨大惯性，猛一刹车身体还会不由自主地往前冲。记得退休后第一次的西沙行，结束行程后我订的回京飞机票和船靠岸的时间严丝合缝，中间环节不得有误，否则就会赶不上飞机。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头脑还停留在工作状态：行程结束就要在最短时间内返京，而同行者大多悠哉游哉，反正出来就是玩的，不着急回家，因为有的是时间。

还多次发生过这样的场景：梦中醒来，惊觉似乎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定神细想，什么事也没有：不需要开会，也不需要去印厂看样稿，更不需要上班。于是安定下来，抚平惊魂，继续睡觉。

此所谓喜也。

忧的是，退休后与“主流社会”渐行渐远，会落伍吗？会被时代淘汰吗？会失去价值吗？就仅仅是吃喝玩乐吗？蒙老领导错爱，曾答应继续做一份工作，以保持和“主流”的精神联系，但终因需要参加每周一次的会议而作罢。自由来之不易，不想再被束缚。

一年过去，再次为自己的英明决定而赞叹。当初的忧虑已然云散，心中充满无限感恩，感恩为我付出爱的人们，感恩生活在这样和平的时代，感恩拥有这样一种退休生活，感恩还能写我心中所思所想。

无尽的感恩。

二

退休旅游第一趴，是乘海钓船去西沙。退休后的第一个新年，是在西沙云风浪卷的海上度过的。现在想来，这次旅程像极了初到香港时自己一个人坐错了船，本想去南丫岛却匆忙中坐上了开往蒲台岛的船，本来是一场意外，却收获了绝佳的风景。

出发去西沙时对海钓船一无所知，本来以为就是去看看海，回来后才得知这样的旅程堪称国内看海的天花板，能欣赏到的景色远非乘坐邮轮所能比，什么马尔代夫仙本那之类统统不在话下。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海，也是只有中国人才能抵达的海啊。

此行收获的除了绝美的海岛风光外，还结识了几位“70后”的姐姐们。她们丰富的旅游经历、开阔的心胸和视野、虽年逾古稀却依然飒爽的英姿，让我大开眼界，也让我对退休后的生活充满了期待。她们就是我的榜样啊，我能不能也像她们那样热烈而奔放地活着，能不能也拥有这样的退休生活？

此后，我和这几位“70后”的姐姐们在4月初又相约开启了为期一个月的文艺复兴之旅——长达32天的意大利深度游。这次旅游对我的影响是全方位且长久的。所谓全方位，是指它对体能、耐力、认知，都是一次全新的体验。幸运的是，我们6个姐妹全都顺利通过了这样一次考试，意大利带给我们在艺术、风光、美食等等方面以极大的享受。所谓长久，是说它的影响绝非这一个月，在回京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仍沉浸在意大利带给我们的震动中。这次旅行仿佛是打开了认识文艺复兴包括欧洲文化的一个窗口，让我得以借此契机窥见一个更丰富更多元的世界。那些世界名画背后的画家和艺术史，那些雕塑作品中隐藏着的思想，那些中世纪古城堡里依然活跃着的生命和精神，都让人久久流连。之前，文艺复兴更像是脑海里的一个名词，一个月旅行之后，它变得立体、生动和丰富了起来。达芬奇故居田野里的风，托斯卡那一望无际的橄榄林，厚重深沉的中世纪小镇，方济各家乡的雨后斜阳，都长久地留在记忆的底片上。人认知这个世界，是靠“具身”认知的，也就是要靠身体和世界互动，眼耳鼻舌身意，一个也不能少。如果只靠眼睛看，只通过手机屏幕和书本，丢失的维度就太多了。

这也就是我们要走出家门，去亲自在大地上走一走，感受一下阳光的温度、感受一下耳畔的风声的原因。

除了意大利，斯里兰卡的的微笑也让我印象深刻。从经济发展水平来讲，斯里兰卡人的生活谈不上富裕，可他们却有着温和、善良、平静的高贵品格，他们对来自异国的陌生人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让我至今难忘。要在尘世修炼多少个轮回才能拥有这样的笑容啊。

三
“不如见一面，哪怕是一眼，回首相濡以沫的那几年，不顾一切的你我从前。”
2024年，这首歌风靡一时。歌词直白却极有冲击力，在让人陷入深深回忆之中的同时，又生出一种行动的渴望。
这一年，年龄相仿的同窗们也陆续退休。那么，不如见一面。我家王先生的大学毕业40周年庆祝活动在热火朝天地筹备着，看着让人眼馋。王先生说，你们研究生毕业35周年，不活动活动？心动不如行动。7月18日，落馥香师姐在群里发出号令：酷暑来临，欢迎携全家回山西避暑，咱们重上五台山，那里才20多摄氏度。
第一个响应的自然是我。然后是欣欣然的二马——师兄马现诚和师妹马银华。家属们也很踊跃，最终成行者有六人：落师姐及白姐夫，马师妹及孙妹夫，还有我和家属王先生。马师兄因家里有事未能成行，算是小小的遗憾。
三人、三家见面，第一站是我们的校园，去看望师长。导师姚奠中先生虽已仙逝，但只要回到山西，回到山大校园，我们就会再次沐浴在先生的恩泽之下。校园里有先生的墨宝，先生的家里有温暖的微笑，我们的心里有先生的音容。我们仿佛又回到了35年前，回到了青春岁月。
我们一路走，一路聊，一路歌，一路笑。从太原到忻州，从省博物院到五台山，从烈日炎炎到大雨滂沱，从听雨品茗到夜尝小吃，随心所欲，无所不谈。忆往昔之岁月，叹相识之有缘。为了记住这些美妙的时刻，我写了《晋善晋美三晋行》系列共六篇文章，放在我的“美篇”上，有文有图，以待追忆。
牛贵琥师兄评价拙作“写得灵动有情感，好像再次相聚了一回”。落师姐亦有同感，称“历历在目，再游一次”。马师妹则赞曰：“文章与摄影同美，与南禅寺张先生的讲解一样，皆为专业级。”白姐夫写了《人生何处不相逢》，记叙了他在当煤矿工人时偶然读到我家王先生的文章，40年后竟与王先生把酒言欢的奇妙经历，情真意切，文笔优美，真不愧是山大艺术系的高才。此文后刊登于《太原晚报》上，值班主任因版面缘故欲做删节，却无奈一个字也动不得。有论者认为，此可谓“增一字则长，减一字则短”也。 落师姐后发制人，回晋后写了《我陪故人礼五台》一文，出手不凡，十分精彩。眼光甚高、多日静默的马师兄率先开赞：“见字如人。落师妹其德、其才、其情如在目前。”评价全面、精准、到位。马师妺说：“落师姐古文功底了得。言简语丰意赅，不愧为山西优秀出版人代表也。五台山之行，从策划至成行，事无巨细，尽地主之谊，令师妹大为感动，师妹夫交口称赞。故人者，乃无论何时何地想起都亲切如一者也。”我：“师姐佳作文白相间，气韵生动，情感真挚，谐庄合度。古代文学功底之深厚，旧雨新知情谊之感念，笔墨书体之清新明媚，飞扬于屏间纸上。大姐夫美文在前，大师姐步趋其后，果然神仙眷侣也！”
落师姐的文章如何精彩？要读一读才能知道。谨引其最后一段，略见一斑。
“佛家讲究因缘，崇尚修行。所谓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若说大千世界中偶与他们交集是缘分，则吾等三十八年前跨越太行、渡过长江，齐聚姚师门下，学知识，学做人，师恩友情，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不会忘记，则其中之缘，当如恒河之沙，不可胜数矣。
呜呼！二毛已侵，马齿渐长。唯愿故人各自珍重，常怀念想。乱曰：
故人酷暑觅金风，清凉山上幸做东。
南禅佛光双比翼，殊像普寿大显通。
推心置腹佳酿暖，烟雨迷蒙庙墙红。
南山寺下品茗处，因是因非悟人生。
写得多好啊！
落师姐不仅文美，人美，又极谦逊。获得了山西省优秀出版人大奖，却不吭一声。而且性格极好，相识38年，从未见过她生气。白姐夫说她“人性好”。这个评价虽然只有三个字，信息量却极大，值得细细品味。
友情是我们生命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那一段段的时光，是由朋友和我们一起组成的，生命在那一刻相互陪伴、相互照亮，相互交融。

想起木心说过的话：“我已年老，世界日益脱却，你是剩下来的唯一的朋友。在我日常的感觉里，想起你就等于想起世界，我的意思是，我想起什么是世界了，只记得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你。”

11月中旬，和王先生一起一路向南，先去看珠海航展（大开眼界！），接着去看望他曾经共同战斗的朋友们。当年在顺德，王江二张四人组成的调研小分队把顺德改革的方方面面写了个底儿掉，并由此出版了一本书——《顺德启示录》。我们在顺德博物馆参观中十分惊喜地发现了此书。
在长沙，我们一起探望多年知友于兄。这位“性本爱丘山”的国社著名记者，卜居于郊区的一座山脚下，门前有池塘，屋后有竹林，院子里鸡鹅欢叫，小鸟啁啾，又有金桔累累，香柚垂肩；菜园里高挑的红菜苔和圆滚滚的莲花白，让人眼馋。老于亲自下厨，自家的鸡，自家鸡下的蛋，刚从园子里剪下的红菜苔，自己种的红薯和玉米，吃得真是舒心。于嫂肩周不便，仍为我们整理卧榻，担心雨夜风寒。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王先生说，于氏庄园颇有孟浩然《过故人庄》的意境。在他家的豪宅里住了两天没住够，相约明年找个时间长驻沙家浜。
也是和王先生一起，1月18日应中国艺术研究院唐老师之邀，去大理访梅。从来不知大理有唐梅，去了以后才知不止是唐梅，还有宋梅、元梅、明梅，而且有巨大的梅林！云南真是宝地！当我们坐在洱海边，晒着冬日的阳光，看着白得耀眼的海鸥，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不禁感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都市白领放弃工作来大理开酒吧了。 四
除了外出旅游，和两个宝贝孙女玩耍也十分有趣。为庆祝二宝的周岁生日，儿子提前在昌黎的阿那亚订好了民宿，6月24日自驾前往海边，儿子的车在前开道，王先生紧随其后。一路上父子两人的车时前时后，仅凭行车轨迹可以看到两人的配合与默契：让路或者降速等待。后座的我看得赏心悦目。两个小时到达阿那亚，民宿宽敞整洁，院子里开着蓝色和粉色的绣球花。房子共有两层，有专门为小朋友玩耍的房间，各种玩具、蹦床、绳索桥等让两个宝贝玩得很开心。
来到阿那亚，自然要去看海。民宿离大海步行5分钟，儿子扛着大宝的粉色天鹅形状的游泳圈走在最前，二宝坐在撑着大大的遮阳伞的旅行车里，妈妈和阿姨守护在两边，像大将军出行。高兴的时候，二宝发出高而亮的长长的声音，她是在表达激动和新奇吧，大家都笑了，茉茉的嗓门好大呀！想起了“长啸”这个词，应该就是它了，高兴的时候，弹琴复长啸，一周岁的孩子仍然有这样的天性，而长大后的我们，全都不会了；爷爷推着坐在婴儿车里的大宝，一家人浩浩荡荡，一路前行，甚是壮观。此情此景，美好而又令人感动。
25日，是二宝的生日。儿子和儿媳去阿那亚的店里买来蛋糕，儿子说，这个蛋糕的品质和北京买的一样，是同样的品牌。晚饭后，一家人围在桌前，切蛋糕，唱生日快乐歌，祝宝贝生日快乐！大宝好开心，蹦蹦跳跳，笑个不停。全家人看着二宝，一遍遍地唱“祝你生日快乐”，二宝坐在宝宝椅上，看看爸爸，再转头看看妈妈，再看看爷爷，看着每个唱歌的人，露出不解的表情。她肯定在想：你们这是在干吗？为啥一直笑、一直唱？哈哈，第一次过生日的小宝贝，明年你就会抢蛋糕吃啦。
8月份，大宝的托班放假了。儿子儿媳要上班，阿姨照顾俩娃有点吃力，奶奶我便承担起帮忙照顾俩宝的任务。每天上午到儿子家，在阿姨忙不过来的时候，陪俩宝贝一起看书，一起吃饭，一起午睡，一起出去玩。这段时间，和大宝的感情进一步加深，我要回家的时候，大宝对我说：“奶奶，我喜欢你。”这是多么大的褒奖啊！我的眼泪差点要流出来了。亲爱的宝贝，奶奶也喜欢你，爱你。
很快到了9月，大宝上幼儿园了，不需要奶奶每天去陪伴，心中竟有些落寞。很想念孩子们。 五
这一年，也一直走在身心健康成长的探索之路上。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时常困惑，偶尔清晰。越来越明白地看到自已身上密密的绳索是如此地根深蒂固不易摇撼。
年末发生的两件事情令人震惊，它让我开始思考如何看待死亡这个课题。42岁的上海博主沙白因不堪病痛折磨选择去瑞士安乐死；台湾知名作家琼瑶86岁时在家中自我了断。她们的做法挑战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世俗观念，也引起了一些争议。我认为她们是勇敢的、清醒的、是了不起的女性。她们并非像有些人说的是“轻生”，相反，恰恰是重生，是对生命的珍重令她们不愿苟活，视死为生。所以，她们举重若轻，翩然而去，这最后的人生谢幕干脆又精彩。 未来余生，也许只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那就是：如何活，才能坦然死？也曾听到过一种说法，叫做把每一天都当成此生的最后一天，因为世事无常。
30多年前，大学同学英年早逝，另一位同学闻此噩耗，悲痛之余第一时间下馆子大吃了一顿。那时候经济拮据，平时是不舍得下馆子的。身边人的死亡对我们是一记警钟：生命短暂，死亡正在步步逼近。那么，你最想做的是什么？也许是吃平时不舍得吃的东西，买平时不舍得买的衣服，花平时不舍得花的钱。人没了，留钱有啥用呢？
余生不长，余生很贵。直面真相，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不妄想，不执着，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