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迷”书记

老绵羊

时光荏苒，岁月如歌。

新疆，是我曾经生活工作过的地方。新疆人的热情、朴实、执着和幽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是一段30年前的亲历往事，时光无法倒流，美好总能再现。

当时的南疆公路 （ 1991 ）

路边的胡杨树 （ 1992 ）

接受任务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新疆某研究所工作。上级下拨五十万元专款，计划在南疆和田地区选一个县搞太阳能推广，条件是地方政府必须配套20%资金 ，谁能配套项目就给谁。有了国家补贴和红头文件，只要找到下家，这事就能轻松搞定。

春节刚过，我和同事老张就去了南疆。当时沙漠公路还没通车，从乌鲁木齐坐班车经喀什到和田，整整走了7天。

和田通往县城的公路 （ 1991 ）

出师不利

跑了几个县发现，事情完全没有那么简单。各县都是一个说法，先感谢国家的关心，再感谢我们千里迢迢的辛苦，项目也非常好，就是没钱。

当时各县的科技经费极其有限，早在年初就分完了，有的县甚至提出能不能白送 ---。

打道回府，肯定不甘心。还有一个县没去呢，第二天又乘班车七个小时，来到了这个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小县城。

沙漠深处的小县城

汽车从和田出发进入沙漠腹地，沙海浩瀚，天漠一体，展现一幅苍凉而壮阔的画面。

千年前，这里曾是“尼雅古城 ”，西域三十六国“精绝国”所在地，古丝绸之路的必经驿站。不知何时，罗布泊湖干枯，塔里木河断流，变成了眼前的这片沙漠。

县城只有一条主路，一阵狂风吹过，沙尘滚滚。有人还在风沙中聊天逛街，没人刻意躲避。每天招待所的桌面上，床单上全是沙子，这里晴天也难得见到太阳，工作条件十分艰苦。

全县人口只有几万，维吾尔族占95%以上，汉族干部很少，大多是各县轮岗或外派来的。这些干部家在外地，几个月才能回去一次。

第二天去饭馆吃饭，老板问我们是不是新来的，他说昨天就看见我们从门前路过。县城太小了，据当地人讲，县长书记在县委大门口就把工作布置了。

路边的拉客马车 （ 1992 ）

热情的魏主任

县科委只有两间办公室，编制5人，负责全县四个公社两个牧场的科技推广工作。科委魏主任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同时也诉说了他的难处。今年科委经费只有二十万，一月份就分配完了。但这么好的项目实在不愿放弃，最后答应马上向县领导汇报，让我们再等两天。

等消息的日子有点难熬，县城太小没地方去。那天是星期日，午饭后我躺在床上，猜想着魏主任与领导协商的各种可能，老张在床上研究他的棋谱。

同事老张

说起老张还真是个人才，对象棋的执着到了走火入魔的状态。

大家一起下乡出差，别人忙着逛“ 巴扎”（ 逛市场 ）、压大街。他一个人在旅店几个小时不出屋，研究那本快翻烂的棋谱，嘴里还不停地念叨“ 炮二平五，马八进七 ”的口诀。

大家劝老张别那么认真，象棋又不能解决吃穿。老张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象棋虽不能带来物质财富，却能带来精神享受，那是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几十年的实战和理论提高，老张的棋艺在乌鲁木齐还有点名气。他得过市级中国象棋大赛二等奖，参加过盲棋比赛，在科委大院基本无人能及。

但老张也比较低调，从不与“ 街边棋手 ”下棋。他认为水平太杂，提高不了自己，更喜欢与大咖过招。

招待所的风波

3月的南疆树叶开始变绿，中午气温也有20多度。

招待所葡萄架下有人在下象棋。出招的，悔棋的叫喊声不时传入屋内。遇到知音了，老张叫我去看看。

两位棋手酣战正浓，两位观战者更是异常激动，甚至抢过棋子不让出手。老张静观片刻，冒了一句：“ 就是一盘死棋嘛！ ”这时所有人这才发现何时身旁又多了两人。

“ 你会下棋吗？”其中一位口气有点盛气凌人。

“ 我不想下，真下让你一车一炮！ ”老张的话立刻激怒了在场四位。

我了解老张的实力，他们肯定不是对手。再说我们来工作，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越想走对方越不让走，他们嘲笑老张是不是“ 沟子松了”。（ 当地土语：害怕了的意思 ）

“ 你是不是看不起人，敢不敢咱俩杀一盘？ ” 四位都不接受老张的优惠条件。双方拉开棋盘，当即就厮杀起来。

跳马拱卒，车攻炮轰，老张每步棋都彰显霸气。每人不到十个回合，毫无悬念的败下阵来。

“ 你们是哪里来的？”对方口气缓和多了，接着是递烟，倒茶，让座，看来是心服口服了。

一阵寒暄，双方距离拉近很多。其中一位临时离场并嘱咐老张千万别走，“ 等着啊，我叫人去，高手马上就来。”

下棋的人都盼望跟高手对局，十几分钟后，一位胡须民间老汉和物资局长骑车赶到。局长不到十分钟连输两盘，民间老汉两输一平。（ 事后老张讲，要给老汉留点面子 ）

“ 乌鲁木齐来了一位象棋高手，连棋圣秦老汉都败在他手下了。 ”消息立刻传遍了小县城的棋友群，他们感觉不但输了棋，还输了人，更输了面子。

对，找吴书记汇报去！转眼间一群人全不见了。

爱下象棋的书记

小吴书记是从地区派来的县委书记，年轻有为，充满活力。县委书记是当地百姓的父母官，党政一把手，当地人即怕他又离不开他。

小吴书记的家距县城300公里，平时不回家，吃住在县委大院。那个年代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更没有应酬，下象棋成了他唯一的爱好。工作之余总想找人杀一盘，说是一盘，没三盘根本离不开桌。

他对象棋的态度像对工作一样执着，较真，在棋盘边也没了书记的派头，一般赢多输少。与书记下棋也不是件容易事，赢了不给领导面子，输了领导觉得你水平太低，以后不想再找你了。

大家公认，论棋艺小吴书记也能达到业余上段水平，排名全县前十，还得过两次冠军，一次亚军。知情人士透露，那是高手让着他，谁敢赢书记呀！

现场办公会

当天下午，小吴书记带了几个人来到招待所，名义看我们，实际想亲睹老张的实力。

不速之客突然登门，难免有点紧张。一番礼节性地介绍，彼此了解了身份和来意。我见缝插针立即向书记汇报了所遇的难处。

小吴书记认为这是个送上门的好项目，不但节能环保，又有国家补贴，一定不能放弃。立即让秘书通知科委魏主任、计委吐尔逊主任，财政局贾局长马上到招待所开会。

会议就在隔壁的八人间进行，书记向大家解释，这是个抛砖引玉的项目，不但老百姓受益，还能提高咱县的知名度。太阳能路灯、日光温室大棚、太阳能浴室、牧民家庭照明，哪个我们不需要？国家已经给了五十万，剩下的十万普鲁（ 维语：钱的意思 ）一定想法解决。

经书记协调，由县环保基金垫付。魏主任马上用便签纸写了个报告，计委主任，财政局长当场签字，承诺明天就办。

“这回满意了吧？”小吴书记问道。

事态的转机完全出乎意外，我和老张一再表示感谢。小吴书记让我们先回房间休息，一会还有事找我们。

战前动员会

还是那个八人间，刚才的项目协调会变成了总结动员会。

六位棋手们向书记汇报了“ 八战七输一平 ”的败绩，小吴书记的训斥声也传入到我们的房间。

“ 老蔡， 你平时笑这个，贬那个，今天咋回事呀 ？”“ 还有老钱，你不是劳道的很吗，（ 劳道是当地土语厉害的意思 ）怎么也输了 ？”如何挽回面子成了会议的主题。

一阵沉默，有人想起了县政协的马主席，他在地区得过奖，是县象棋协会主席，“ 四大金刚 ”排名榜首。当得知马主席正在几十公里外的二牧场蹲点，小吴书记立即让秘书通知老马，连夜赶回县城，有要事安排。

再问起是否有人应战，大家都面面相窥，低头不语，谁也不想在书记面前再丢一次面子。“ 你们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小吴书记决定自己上，便笑呵呵地又来到我们房间。

他的心思我完全理解，面子没有挽回，绝不会放我们走。我与老张也商量了对策，第一局必须输，要给领导面子。第二局要赢，展示你的水平。第三局平，双方皆大欢喜。最后的结果也是这样，至于双方的水平，旁观者都心知肚明。

尽管打个平手，小吴书记还觉得意犹未尽，晚上请我们吃个便饭，想聊聊天。

我们提出明早要回和田，魏主任找了客运站的熟人，为我们订了早班车最前排1号，2号座位。

与书记吃饭

县委食堂内，一盘糖拌西红柿，一盘凉拌黄瓜，一壶茯茶，每人一盘过油肉拌面，可以看出县委书记的勤俭与廉洁。

小吴书记向我们讲了做基层领导的甜酸苦辣，这个县位于沙漠边缘，自治区很少来人。且不说发展和引进人才，原有的干部能坚守，就是最大的奉献。

饭后茶余，又回到了象棋的话题，他想听听老张的真实评价。老张直言快语，认为这里信息闭塞，棋路老旧，相互摸底，不与高手过招，永远无法提高。

沙漠深处的尼雅黑鸡

在客运站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大亮，我和老张早早来到县客运站，上了发往和田的班车。全车乘客四十余人，我们坐在第一排的位置，有点享受飞机头等舱的感觉。

客运站条件十分简陋，没有候车室，四周用砖墙围着。马达轰鸣，车灯的光束穿过弥漫的尘土，汽车启动了。

此时，一辆吉普车急驶而来并大喊停车。随后一人冲入车内喊道，“ 乌鲁木齐来的请下车！”

发生了什么事 ？全车人都在猜测。

来人是县委杨秘书，他说马主席昨天半夜回来了，书记让你们退票回县委，一定要与马主席见个面。还说不会耽误你们行程，县委派专车送你们去和田。

还有这等好事！肯定还是昨天的事，这小吴书记也太较真了。

马主席是本地人，维语娴熟，嗓音洪亮，虎背熊腰，气场压人。他是公认的象棋冠军，也是小吴书记的最后一道防线。

吃过早餐后，书记去开会，马主席邀请我们去他家喝茶。我们清楚，喝茶是假想赢棋是真。因着急要走，老张有点不在状态，马主席两赢一输，总算挽回了面子。

去和田的路上

坐着县里派的吉普车，看着路边的千年不倒胡杨树，又想起那些淳朴可亲，坚守在沙漠深处的各级干部。他们就像一颗颗胡杨树，坚韧不拔，默默奉献，为这片荒漠带来无限的希望。

一年后 ---

项目顺利验收。温室大棚收获了蔬菜，太阳能路灯也亮了，沙漠小学有了太阳能浴室，放骆驼的牧民第一次看上了电视，社会效益自然不错。这个看得见，摸的着，有展示度的项目，也为小县城赚足了面子。

经各级媒体宣传，为了打造科技示范县，上级又投入了专项资金，还引进了其他项目。听说北京的专家，自治区的领导还去参观过呢。

我与吐拉洪家人合影 （ 1994 ）

几年后 ---

小吴书记因工作出色升职到地区，我也当了研究所的领导。他到乌市出差总会来看我，两人常聊起当年难忘的场景。

我问他还下棋吗？他说工作太忙很少下，棋友们都等他退休重返棋坛呢。

那年秋天，我陪科技部的一位领导去南疆考察，路上讲了“ 棋迷书记”的故事。他觉得情节太精彩了，让我写个材料，回北京找人编个电视短剧。只因工作太忙，此事搁浅，至今还有点遗憾。

（ 本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