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弥补的亏欠

云海

二零二三年首日，农历腊月十三，刚刚跨入百岁门槛的岳母走了。临走前的几天，她恳求想吃甜瓜，我和老伴却未如她愿。老人走快两年了，我的亏欠像一块石头闷在心里，懊悔和遗憾至今无法释怀，想起就心痛得流泪。

那是二零二二年的年末，肆虐了三年的心冠成了强弩之末，国家对疫情的防控开始放开。人们结束了压抑，舒展了愁容。孙子马上临近寒假，我可以离沪返家过自己的日子了。

正在我兴高采烈，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接到老伴要我提前回家照料岳母的电话。岳母前期因胃病住了院，经查无器质性病变，只是年纪大了身体功能弱化，医生建议回家调养少量用药。岳母虽有六个子女，当时老大已过世，老二患急病，其余三兄弟均已感染了新冠需居家隔离，伺候老人的任务只能落到老伴一人身上。因老人年老体弱，月前曾有一次摔伤，生活已不能自理。老伴也已七十三岁，一个人照料显然力不从心，儿子儿媳催我赶快回家帮忙。

屋漏偏遇连阴雨，在操心费力紧张照顾老人的时候，老伴却感染上了新冠。低烧、喉咙干痛、无休止地干咳、浑身软弱乏力、食欲不振，有时还头晕恶心。我一边照顾老人，还要照顾她。两天后，我也出现了类似症状，我知道，我也感染了。我和老伴互相鼓励、互相帮扶，共同照护老人。我天天给老人熬粥做饭、洗脸洗脚、喂药喂水。大小便的时候，我搀扶着老人，老伴擦洗换尿不湿。就这样，我和老伴日复一日地坚持着。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老人也感染了新冠。她除了不起烧之外，其它症状和我俩大同小异。她的饭量一天天减少，为了保证她身体的营养，我戴上双层口罩，去镇上给她买了五盒高浓度葡萄糖，一天喝几支。天天给她热牛奶，苦劝着让她喝。

三天后，她什么也不吃了，只喝点清水，我一夜起来五六次不间断地喂她水。她突然像小孩一样闹着要吃甜瓜，我和老伴劝她：“大冬天的，哪里会有甜瓜？你身体有病，瓜太凉，不能吃呀！”她闻劝消停片刻，稍会还继续叨叨吃甜瓜。腊月十三那天，天气晴好，太阳暖暖的，我和老伴扶她坐起来一会。老伴说：“我在家看着她，你上集上超市里瞅瞅，看有没有甜瓜，给她买回来热热，让她吃一口，免得以后后悔！”我到超市里瞅一圈，哪有什么甜瓜，就买了一个哈蜜瓜代替，飞快地往家跑。当我上气不接下气赶到家，她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2019年夏，老人和重外孙逛润商购物广场。

老人没能如愿吃一口甜瓜，我和老伴心里留下了长痛和永远的追悔。每当谈及此事，我们都会长吁短叹，流下遗憾的泪水。她老人家的往事就会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我年轻时，在乡里工作，是“一头沉”，不顾家。每到庄稼季，她总是来家里帮忙。割麦子、掰玉米、洗衣做饭、喂牛喂猪、照看孩子、收干晒湿，一刻也舍不得闲住。一九八四年，大儿子得乙型脑炎住院一个月，我和老伴在医院里，她和母亲帮带刚刚一周岁的二儿子。每天晚上，二儿子哭闹着找妈妈，她和母亲轮流抱着孩子，直到哭睡为止。有时，孩子饿得大哭，找同村的年轻妇女借奶，他认生怎么也抱不到怀里。难为的没办法，她给孩子熬粥糊糊、打稀饭。

老伴给我介绍说：她最疼自己的孩子，什么好吃的都留给自己的孩子吃。小时候过年磨面少，蒸一篦子好面馍留着待客，孩子们只有春节当天才能吃一顿白馍。过年那天她偷偷坐在灶屋里吃个黑窝窝，来拜年的妇女们看到了，都心疼得抹眼泪。困难时期，她和父亲上河工挖河，一顿饭发两个馍，她俩一个人偷偷省下一个，留给上初中的哥哥吃。有一次，哥哥长个恶疮，不能回家拿馍。母亲为了不耽误工分，中午放工后给哥哥去送馍。三十多里土路走了近四个小时，累得满头大汗。哥哥让母亲吃个馍，让来让去母亲说啥也舍不得吃，饿着肚子往家赶，到家已是满天繁星。我们小时候，面条下得稀，她把稠的捞给孩子，自己喝稀的。嘴里吃个豆角，她也舍不得下咽，也要漱出来，送到孩子们嘴里……

现在条件好了，老人临终前要吃口甜瓜，竟没有给她办到，真后悔呀，后悔得要死！此时，我们都抑制不住心酸，泪眼朦胧。我们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老人为我们付出如山，我们连细小如豆的回报都没有做到。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懊悔不已！

那日夜里，我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正午，我在村南河里游泳。上岸后看到一块十余亩的瓜地，地里滚满了甜瓜。有我小时候熟悉的王海瓜、跺脚酥、一串连、白糖蜜、落花甜、面坛子，真是高兴极了。买两个给岳母带回去，便匆匆向瓜地走去。地中央有座瓜庵，里面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嘴里呼噜呼噜吸着水烟袋。我上前搭讪道：“老人家，瓜卖吗？”“这瓜不是卖的，是生产队里种的分给社员吃的”，老人捋着胡子笑着说。“我岳母年纪大了，又有病，想吃口甜瓜，能卖给我两个吗？”老人夸奖道：“小伙子，难为你一片孝心，你就随便摘两个吧！”我高兴极了，随手挑了一个王海，又挑了一个面坛子，手托着两个瓜向老人千恩万谢飞奔离去。由于跑得飞快，路过红薯地绊倒了，瓜滚落好远。还好，因红薯秧缓冲，瓜还没烂。我一口气跑到家，“大娘，大娘！甜瓜来了……”老伴把我从喊声中唤醒，原来又是场梦，眼泪随即流了出来。

老人97岁时，还在帮助子女做一些轻度的家务。

孝敬老人不能耽搁，尤其是在老人弥留之际，更不可粗心大意和怠慢疏忽。不然。会留下无法弥补的亏欠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