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银杏不负秋

邹敏（拒聊）

楼前的银杏叶儿黄了，就像披挂了一身金色的铠甲。

这是前些日子我突然从窗户里看到的，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才发生的奇妙变化——抑或更早些日子就被秋风一点点浸染了吧？只是我每天从它身边匆匆经过没有特别在意罢了。

那时候，天空刚刚下过雨，天气阴沉沉、冷飕飕的。走出家门，楼梯的冷风一下子就迎面扑了上来。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条件反射地抓紧了衣领，缩了缩脖子。冬天确实来了，不管我喜不喜欢，它都带着不可抵御的寒冷来了。

就在我准备下楼时，猛一抬眼，正好望见了映在窗户里的那抹灿烂的明黄，就像镶在画框里的油画一样，给这个阴冷的清晨增加了浓浓的暖意，乍一看，还以为雨后天晴有了明媚的阳光呢！

我不知道这株银杏树到底有多少岁，反正十六年前我们搬到这里它就已然存在了。只不过那时候它似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不足一层楼高，瘦瘦弱弱的，枝桠也极少，就那样可有可无地立在我们楼前那块逼匝的角落里。

那地方是个并无多少土壤的缓坡，紧靠着楼前的水泥石台，未被强制修整前一度作为临时垃圾场，很多时候腌臜凌乱到不忍多看几眼。寒来暑往，岁月匆匆，这棵银杏就在我们不经意间慢慢抽枝长叶，或者悄然将叶子幻化成一只只轻盈的黄蝶，再打着旋儿翩然归为大地。可是有谁在意过，它什么时候长得居然已经比四层楼还要高出一大截了呢？

第一次开始注意到它，还是前年的初冬时节。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当我下班回家经过它的身旁时，手中的包包不小心掉落到了地上，就在我低头去捡拾的一刹那，我被那满地的落叶惊呆了——多像是一地成色绝好的黄金呐！那一柄柄精巧的小扇子杂乱地铺在灰暗残缺的地砖上，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这哪里是凋谢零落的秋叶？分明就是生命灼灼的人间精灵，绚烂得堪比夏花！

我舍不得从它们身上踏过——这般美好的落叶，踏之何忍？有那么一刻，我想用某种方式将其留存在记忆中。于是赶紧蹲下来，从中挑拣了十数把平整又有光泽的小扇子。带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在每片叶面上都写上了几个或者几行小字，它们在涂了腊似的扇面上透着些许光泽，俏皮而又可爱，馨香的墨汁夹杂着叶子的气息，倏忽在鼻息间浅浅地弥散开来。那一刻，我开始喜欢上它了，有时候我坐在窗前久久凝望它时，我以为它也正在与我深情对望。

当我从它身边经过，每每都会忍不住停下来抚摸一下它斑驳的树干，或者贴近它静静地仰望一小会儿，那一树饱满深沉的黄便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带着震撼人心的巨大力量，予我以莫大的熨帖。若恰巧有风儿吹过，一片片黄叶翩翩然随风翻飞，那是让人顿生欢喜之心的绝妙画面呐——瞧，它们轻轻落到了我的脸上，也落到了我的手心里，仿佛还带着欢快的笑声，那感觉不知道有多美！

还是十月底的时候，当第一场秋风才吹过不久，道旁那些纤瘦矮小的银杏就开始按捺不住急迫的心绪，早早便换上一袭华丽的黄袍，那样耀眼地立在高远的蓝天下。但它们并未引起我的兴趣，总觉得那稀稀疏疏的样子缺少了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美感。是啊，它们还太年少，枝丫又太少，虽不乏明艳的色彩，但过于疏朗的样子难免略显单薄肤浅，真不足以尽显秋天该有的成熟与厚重。

不必说的，我还是喜欢楼前这一株终年独处的银杏，喜欢从它粗糙的肌理中寻找光阴的故事。十数年的岁月磨砺该是它最宝贵的经历吧？从被人熟视无睹到长成参天大树，不知道它努力从贫瘠的土地里究竟汲取了多少养料。

即便不能有幸站在道边，成为可供更多人欣赏的美景，但它依旧娴静地伫立在自己的一方小世界里，不骄不躁，慢度光阴，一副遗世独立的淡然。是的，银杏树就是这样，在繁茂热闹的世界里总是那般不起眼，越是深秋却越活得漂亮，如此尽心竭力地将自己燃烧到极致的生命自觉——我更喜欢！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花样年纪，对流年易逝并无多少知觉，却常常会生发许多浅薄到如今想来都甚觉可笑的感慨。反倒是年岁渐长后，曾经的得失心开始一点点被融化、抚平，才越发懂得随缘自适的重要。还真是的，时光不语，但却总在悄然改变着世间万事万物，我们也在这改变里一天天变老。

曾经不止一个人这样问过我：“如果有可能再回到年轻，你可愿意？”我总是毫不犹豫告诉他们：“不愿意！”年轻时总被各种杂事缠身，日子太过匆忙劳碌，还是更喜欢当下的状态——随性、从容。更何况，昔日不可重来，再好的过往，偶尔回望就好，怎能常生留恋之意？我们谁都拗不过自然规律，当然包括生命终将老去这件事。

年轻时，生命如同初放的花蕾，确实发散着馨香和朝气，让人满眼都是欢喜；能以饱满的状态认真地老去，同样也不失为一种风景，因岁月的反复晕染，趋于成熟的生命更具底蕴和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