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故事

易苇航

<p class="ql-block">  琼瑶:她的小说可能不是最好的。但她的小说是一个时代关于青春、文学、爱和人性的启蒙。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题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年轻的时候没有读过琼瑶,后来也没有读。也不是不喜欢。十几岁的年龄,脑后的反骨就暗暗生长,对流行或知名的事物,都竭力抵抗。记得上大二,全班同学都选修了北方民族史,除了我。讲授这门课的,是这个领域在全国都知名的C教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虽然没读琼瑶,但了解她的小说风靡的程度。上高中的小县城和上大学的首府,都有出租书刊的书屋,书架上都有一排琼瑶小说,一律是破破烂烂的样子,想必阅读她的人不计其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位高中女同学,她上大学时,读完了所有琼瑶的书。后来,她成了我老婆。凭我个人的人生体验,我觉得,读琼瑶小说的女孩(或女人),都不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渐渐走出文化沙海的八十年代,琼瑶的小说是那个时期的年轻人关于青春、爱和文学的启蒙读物。当然,像所有时代一样,启蒙的文字也未必总是来自同一个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80年代的小县城,新华书店有了一些气象。新华书店,这四个鲜红的大字,是她最醒目的招牌。我看见她,还要等到离开家乡,离开那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来到城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年年根儿,母亲和舅母都会顶着深冬严寒,在还没有拉明条的黎明前,套上牛车,去正蓝旗上都镇购置年货。有一年,她俩带上了我。四十华里的路程,是寒冷,是白色的漫无边际的茫茫雪原,还有对一个未知世界的忐忑不安的憧憬。在镇上,我第一次走进新华书店。那是母亲和舅母去买年画的地方。在那儿,我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玻璃橱窗里,摆放着一排排的书,多到我几乎都数不过来。有的书名我能认识,有的书名我也不能读懂。封面上的图画,人物或风景,看上去都是那样的不同,仿佛出自另外的世界。母亲买年画的当儿,我在另外的橱窗里选了两本小人儿书,一本是《青春之歌》,另一本是《甲午风云》。还有一本杂志《少年探索者》。这三本书可能总共几毛钱吧,在当时,对母亲可能是一笔不小的额外开支。她给我买了,我现在想多半仍出于对我的溺爱。这三本书几乎是我整个小学时代课外阅读的全部。小人儿书里的人物、故事,杂志里的内容,我早已忘记。非要去想它们给我留下了什么这个问题,我想在当时,我可能只是模模糊糊得觉得,在我生活的那个小山村之外,还有我不怎么知道的更大的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一学期的寒假,大姐出嫁到县城。等到寒假结束再开学,姐夫托人找关系,我通过了英语考试后,就转学去了城里一所中学。学校在县城的最南边,新华书店在县城主街道的中间,它是我周末常去的地方。隔着玻璃柜台,看一本本书的封面就一件很快乐的事。书名和封面简单的装帧画,能带来很多关于另一些世界的遐想。一排排竖放在货架上书,只能看见书脊上的书名、作者和出版社的名字,但它们也有同样的功能。买过一本《中学生作文指导》,里面的文章都是每篇八百字左右的作文写作指南。不再记得那些文章的具体内容,但在当时它对我写作文有很大帮助。作文课上语文老师有两次向全班同学朗读了我的作文。对于我,这可能是最早的文字启蒙:一本作文书(它的书角在我阅读时都被我一块块扯下来放在嘴里嚼烂了)和一个子不高戴近视眼镜学识渊博的中年男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两个学期,我的同桌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女生。有一次她把她爸爸收藏的《史记》第一册带来给我看。那种竖体排版的古籍书很让人着迷。借助查字典才能看懂的繁体字,仿佛是一片陌生的天地等待人去探索。里边的文字大部分是看不懂的,但眼睛在那些文字上掠过就有一种满足感。偶尔遇到几句自己好像能读懂的文字,就有很大的喜悦。“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先是感叹人世间竟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人存在,继而内心深处又产生了巨大的怀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还向X同学又借了另外两本《史记》。其实,并没有真正读。读不懂。仅仅满足于把那本书放在书包里,背来背去。仅仅满足于阅读一下目录,看看那些我能读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陌生的名字,好像我读过书中这些历史人物的名字我就认识了他们是谁。那是一个距离我非常遥远的世界,那是早已消逝的人群,那是一个业已淹没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的天地,一个我不熟悉的古老天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高一时,新建的高中学校校址坐落在县城的最西边,骑自行上下学途中都要经过县城新建的图书馆。这是在山村里无法想象的一个地方。我办了借书证,周末有时候去她的阅览室看一些报纸或杂志。最吸引我的当属《参考消息》。人的兴趣有时可能就是被你阅读的东西塑造的。但在当时,还说不上我对政治有什么兴趣,只是因为那张报纸上写的事情,大多都是来自我不怎么了解的另外的世界。我看着那些述说它们的文字,我以为我就了解了它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除了周末去看报刊,也在图书馆借阅书来读。《红与黑》是我在这间图书馆借来后唯一完整读完的一本小说。时隔多年,除了于连这个名字,这本书所讲的故事基本都忘记了。只记得在骑着自行车还书的路上,想到于连的一生不禁感叹,一个人的一生会很短,短到二十几岁就死了。一个人的一生好像也很长,二十几岁的人生,要写一本差不多一寸厚的书才能写完。这个想法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后来它总是倔强地在我脑海里一次次浮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邮购图书的业务已经开展起来。不少报刊里都有图书邮购广告。高二时候,我邮购了一套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一本席慕容的《无怨的青春》。这两本书让我模模糊糊地做起了文学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把四册本《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第一册读了很多遍。每一遍都从译者献词开始。几个段落我现在差不多还记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盖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p><p class="ql-block"> 所以你得战胜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要你不断自拔与更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还把罗兰原序中提到的那两句铭文,抄写在了第一册的扉页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p><p class="ql-block">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次读到或回想起这几句话,我的自卑的少年和青春就能感到一些温暖的慰籍和坚定支撑起来的勇气和力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说里关于人物,关于他们的所思所想,关于他们的举手投足、言谈话语,还有对人物所处各种环境(大到浩荡江流小到斗室眠床)细致入微的叙述,深深打动了我。从小被母亲溺爱,两位姐姐长期给予我的关爱、照顾和在母亲威压下对我的“礼让”,可能让我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对生活缺失了很多应有的体验和感触。这本小说有意无意地引导着我去体验、感受和了解我的生活,也让我慢慢看见因为被溺爱而陷于胆怯、自卑和矛盾的自我,并开始想着去克服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像一个笨拙的小学生,不知道怎么把学过的知识分成几块儿,有计划地复习每个不同的部分,总是一遍遍地从第一块儿开始,重复学习着最前边那部分的内容。很长时间里,我只把《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第一册翻来覆去地读着,后三册几乎不曾打开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高二过完寒假返校后的某个周末,翻看完第一册里喜欢读的一些章节,我打开了第三册安多纳德的那章。起初,漫不经心的读着。当读到这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也在做梦,不过依着她的方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读着,一行行读下去,禁不住屏住了呼吸,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我赶紧合上了书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改变了。一个陌生的但似乎又很奇异的世界,在我无法看见的远方长出了地平线。在人世间,还存在着那样一个我不了解的世界。在那里也有一个人,和我一样青春年少,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所思所想,她的欢声笑语,她的举手投足,她的一切的一切都与我完全不同。我想了解那个世界,我想了解那个人。我想找到那个世界,我想找到那个世界里的那个人。但那个世界在哪里?那个人又是谁?放下书本,带着这些问题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着,人生中,我第一次闻到了春天的气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个奇异的世界,在席慕容的诗里也日渐清晰起来。原来读那些诗行,只觉得是很美的文字,现在它们仿佛忽然都有了温度和呼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天空里</p><p class="ql-block"> 有一颗孤独的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黑夜里的旅人</p><p class="ql-block"> 总会频频回首</p><p class="ql-block"> 想象着 那是他初次的</p><p class="ql-block"> 初次的 爱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隐去了第一和第二人称称谓,青春就这样懵懵懂懂的降临了。在席慕容那本薄薄的诗集里,爱的萌生、爱的等待、爱的相逢、和爱的诀别都在诗句里一一浮现,即使人生不曾经历过,透过那些真挚的字句也能感受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是令人日渐消瘦的心事,</p><p class="ql-block"> 是举箸前莫名的悲伤,</p><p class="ql-block"> 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宴席,</p><p class="ql-block"> 是不能饮不可饮 也要拼却的一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简单重复的排比,说不上是最美的诗句。只是好像适合用来叙写一种魂牵梦绕、挥之不去但又难以言表的心怀。多年以后的一个午后,醉眼朦胧中想起这四句,禁不住潸然泪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08年汶川地震,媒体上看到好几只在断壁残垣间伸出的孩童的小手儿,被那些画面触动了,就用这种简单的排比写下《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拉过母亲衣襟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指点着数过星星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抚摸过小狗的头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擦去黑板字迹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翻开书页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攀上滑梯扶手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打碎了杯子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握着画笔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握住铅笔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冰冷在冬天空气中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放飞风筝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抹去泪水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擦去额头汗水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打过小妹后背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曾经抟起泥巴的手,</p><p class="ql-block"> 是在瓦砾中静静等待的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这已经与青春和爱情无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八九十年代,谁的眼睛里刻下过席慕容的文字,可能就没有额外的空间再容纳汪国真。虽然在读过聂鲁达、里尔克后,席慕容的文字也慢慢退向了远方,但我还是能把他们的文字并行排列在一起。但已不仅事关文字,更事关青葱的青春岁月。那是一个早已远去,在生命里可能仍旧未能好好安放,但不得不陷于沉默的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参加工作后,把中学时代买的那些书从家乡的小县城带到了这个城市。期间,几次搬家,狠心扔了不少,四卷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一直留着。胶装的书脊已经开裂,纸张也都明显泛黄发旧。没有读过的第二册和第四册,发旧的颜色要浅一些。而第一册泛黄的颜色明显要深很多。那是因为我多次一遍遍重读他的缘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疫情开始那年的春天,在居家避疫的百无聊赖里,有一次我又打开《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册,重又读到那句开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江声浩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四个字在我脑海里瞬间勾勒出一副巨大的画面:江流澎湃,涛声浩荡,茫无涯际。小说主人公约翰克利斯朵夫和当年阅读他的那个高中生,他们的人生顷刻间就淹没在这幅江流浩荡画卷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读不下去了,合上书页。抚摸着没有翻看过的第二册和第四册还算新的封面,对照许多次翻看显得更陈旧的第一册,我想到,这不就是当年买这套书的那个高中生的人生寓言吗?</p><p class="ql-block"> 关于他的文学梦世界的寓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它的开始是它的结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4.1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