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与章学诚论方志

王晖

戴震与章学诚论方志 ——幻影成像剧本 《浙江方志》编者按：国家方志馆内设“方志中国”展馆，集声光电科技手段于一体设置一幻影成像专柜，展出真人演出的话剧《戴震与章学诚论方志》，再现240多年前两位方志大家论方志的情景。王晖参与“方志中国”方案和展览文本起草工作，创作了这曲折子戏剧本，因展览播出时间有限，未能展出辩论全过程，现将作者创作的剧本发表，以飨读者。 时间：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夏七月。 地点：宁绍台兵备道衙署 人物：戴震：方志学家。时年51岁。 章学诚：方志学家。时年36岁。 冯定九：宁绍台兵备道。时年50岁。 旁白：戴震(1723-1777)，字东原，安徽休宁人，清代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方志学家。戴震治学广博，音韵、文字、历算、地理无不精通。梁启超称之为“前清学者第一人”，胡适称之为中国近代科学界的先驱者。乾隆三十八年，主讲金华书院的戴震被召为《四库全书》纂修官，赴京前夕，在宁波道署遇见另一位年轻的方志学家—— 章学诚 章学诚(1738-1801)，字实斋，浙江会稽(今绍兴市)人，清代著名的史学家、方志学家，与唐代刘知畿被誉为古代史学理论的双峰巨擘。乾隆三十一年 (1766年)，章学诚在休宁会馆拜会戴震。时隔七年之后，章学诚回到家乡绍兴，在宁波道署与主讲浙江金华书院的戴震相会，二人就志书的性质与内容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旁白声中，影片出现戴震所修志书及其他著述：《金山志》《直隶河渠书》《汾州府志》《汾阳县志》《寿阳志》《应州续志序》《与段若膺论修志》《答曹给事书》《六书论》《法象论》等影像。 旁白解说员剧照 章学诚所修志书：《天门县志》《和州志》《永清县志》《大名县志》《亳州志》《湖北通志》《文史通义》等影像。 　宁波，宁绍台兵备道公署。 署内客厅。 道员冯定九与戴震并坐，摇着纸扇翻阅书稿。 章学诚进入，向二位拱手行礼：“冯大人，东原先生，后生实斋有礼了。” 剧照 　　京白多引原有文论，保留少许文言风格，同步打字幕。 冯定九站起，惊诧道：“东原，实斋，二位认识？” 章学诚：“认识认识，国朝三十一年，在安徽休宁会馆拜会戴先生，询理问道，先生教诲深识古人之大体，进窥天地之纯，实有发前人之所未发者。” 冯定九：“哦! 原来如此。实斋，请坐。” 章学诚笑道：“岂敢与冯大人、戴先生比肩而坐。七年前，戴先生不肯让座，呵斥后生无地自容。七年过去了，至今还脸红耳热未消呢!” 戴震不悦：“呵斥什么来着？” 章学诚：“先生忘了？”模仿戴震姿态和口吻：“今之学者，毋论学问文章，先坐不曾识字。” “哈哈哈哈!”冯定九大笑道：“实斋虽然年轻，可算是会稽翘楚、吴越才俊，岂能说‘先坐不曾识字’？坐坐坐，这不是当年的休宁会馆，这是本宁绍台兵备道衙署，本官请你入座。”冯定九伸手示坐。 章学诚欣然入座。 戴震微愠，甩开大辫子，起身踱着方步，纸扇轻摇，慷慨陈词：“文章千古事，非等闲之辈而为之。愚不弄明白伏羲先天、文王后天、河图洛书之精蕴，就不敢读‘元亨利贞’；不知晓日月星辰天文地理，就不敢读‘钦若昊天，敬授民时’；不辨别声音律吕、古今韵法，就不敢读‘关关雎鸠’；不可考夏、商、周三统正朔，周官典礼，即不敢读‘春王正月’。初生牛犊不怕虎。按冯大人所言，实斋乃吴越才俊，请问有何惊世之作？啊——” 道白声中，背景同步叠印《伏羲先天八卦图》《文王后天八卦》《河图》《洛书》《周易》乾卦，《天象图》，“浑天仪”，《诗经》《周礼》《公羊传》等书籍和器具影像。 章学诚捧出书稿：“后生惭愧。实斋只不过跟随家父修《天门县志》，在京师从朱筠先生修《顺天府志》。愚者千虑，撰成《修志十议》，词穷思浅，不敢示人。后朱筠先生提督安徽学政，早春二月，经朱先生之引荐，应知州刘长城之聘，方才独自编纂《和州志》。先生经年修志，斫轮老手，特持《和州志例》前来就教先生。” 戴震接书稿，翻阅《和州志例》。 冯定九：“实斋来得正巧，再晚来一步，东原先生就要北上进京参与纂修《四库全书》了。” 章学诚：“是啊!戴先生学富五车，著述等身，望隆方叔，朝廷诏令进京，此乃实至名归。以先生之才进京入四库馆，必将宏图大展，德耀兰台!” 戴震：“实斋——” 章学诚垂手而立：“实斋在。愿闻先生教诲。” 戴震：“和州修志历史悠久，首修者何人?” 章学诚：“唐代刘尚书刘禹锡。他任和州刺史时，编撰《和州志》八卷，但今已不复存在。” 戴震：“据我所知，他作的《和州志•诗序》流传甚广？” 　　章学诚：“是的。不才与先生道来：（吟唱）‘一夕为湖地，千年列郡名。’……” 戴震接句唱和：“霸王迷道处，亚父所封城。” 章学诚一惊，接句对咏：“汉置东南尉，梁分肘腋兵。” 戴震唱和：“本吴风俗剽，兼楚语音伧。” 章学诚对咏：“沸井今无涌，乌江旧有名。” 戴震唱和：“土台游柱史，石室隐彭铿。” 章学诚对咏：“曹操祠犹在，濡须坞未平。” 戴震唱和：“海潮随月大，江水应春生。……” 冯定久大笑道：“哈哈哈哈……二位先生一唱一和，此乃一对文曲星也！” 章学诚：“先生记忆超群! 此《诗序》七十四韵，罢罢罢，实斋不敢卖弄了。” 戴震：“实斋，《和州志》自刘禹锡创修以来，历经十次续修，你这《和州志例》则甚古雅。修志不贵古雅。愚撰《汾州》诸志，皆从世俗，绝不标新立异，惟顺其自然而已。既然前有‘艺文书’，何必多此一举再设‘和州文征’？窃以为，志以考地理，悉心于地理沿革，侈言文献，非当务之急！” 章学诚愕然，脱口申辨：“自古以来，方志为古国史，本非地理专门。如云但重沿革，而文献非当务之急，难道修志作沿革考一篇足矣？若夫一方文献，及时不与搜罗，编次不得其法，去取或失其宜，则他日将佚失难稽，湮没无闻了。” 冯定九调和道：“东原先生力主考地理，重沿革，此为地理流派。实斋崇尚古国史，重一方文献。二位所言性质迥异。君子和而不同。一曰重地理沿革，一曰重文献，能否两全其美，相得益彰？” 章学诚辩解道：“南梁刘勰说‘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依后学所见，重地理沿革考固宜详慎，但它与文献势不两全，宁重文献而轻沿革耳！” 戴震：“一派胡言!‘宁重文献而轻沿革’？志书内容宏富，首载沿革，后载天文地理，货殖农桑，黎民教化，不一而足，何谈修志‘作沿革考一篇足矣’？” 章学诚：“沿革与文献孰重孰轻，毋庸多辨，古事误入，亦可凭古书文献而正之，史事非沿革所能相比!志书若载三数百年之内，史料核实可稽，断无讹误，何有沿革失考之虞。” 冯定九问章学诚：“方志统合古今，乃为完书，岂能仅记三数百年之内？” 章学诚答道：“史部之书，详近略远，诸家类然，不独在方志也。修志者，非示观美，将求其实用。时过境迁，统合古今，旧志不能兼该，新志远者不过百年，近者不过数十年一修。若云但考沿革，而非他所重，那么沿革已经明了，毋庸考订，州县就毋庸修志了!” “哦——沿革毋庸考订，州县就毋庸修志？”冯定九自问自答。 “岂有此理!”戴震愤然取出《汾州府志》：“老朽修《汾州府志》，除沿革之外，非别无创见。志书俗体例仙释一目，余思名僧必居古寺，古寺当归古迹，故取名僧事实，归之古迹，庸史不解此创例也！” 章学诚:“古迹非志所重，当附见于舆地之图，不必独设门类。名僧归之古迹，难道僧不可以为人吗？” 戴震：“强词夺理! 因事系人，何不可以为人？余反对‘侈言文献’，重考沿革，非不记史事也，《汾州府志》卷二十五设《事考》，考辨西汉以来史实；卷二十六《杂识》，杂记境内古事；卷二十七至三十四《艺文》，三类凡十一卷，史事文献分量占全志三成之上，岂有‘作沿革考一篇足矣’之志？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沿革有误，通篇志书皆误。志考地理，首载沿革，千年定例矣!” 戴震手指苍天，信誓旦旦，仿佛在说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旁白：二位方志学家宁波相会，是方志史上地理派与历史派擎旗论战的一次交锋。戴震进京任《四库全书》纂修官，其地理派的观点影响了《四库全书》分类将方志编入史部“地理类”。戴震终年四库馆，逝世十三年后，章学诚撰写《记与戴东原论修志》一文，记录了这场争论。戴震重地理沿革，代表作《汾州府志》义例精严，考据精审，段玉裁称其详核为“自古地志所未有”，其体例可作为修志楷式。章学诚倡导“方志为古国史”“重一方文献”的历史派观点，对后世方志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旁白声中，镜头从戴震《汾州府志》推移至章学诚《文史通义•记与戴东原论修志》。 ——剧终 （原载《浙江方志》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