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济威 <p class="ql-block">在施沟会议的风波与小侄女离去的双重阴影笼罩下,韦葭陷入了深深的失眠困境。她躺在屋内,双眼无神地盯着屋顶那垂落的芦花,试图以反复计数来驱散脑海中的纷扰,可思绪却如脱缰的野马,肆意狂奔。那从左至右、再从右至左的计数,仿佛成了一场与失眠的徒劳对抗,每数一次,心中的烦闷与困惑便又增添几分。</p><p class="ql-block">夜至两三点,沟那边的犬吠声准时响起,划破寂静的夜空,也进一步搅乱了韦葭本就不宁的心绪。她满心不解,往昔那些看似和善之人,怎会一夕之间沦为反面角色?卢蒹的文弱青涩、牛非哥哥的热情友善,都与她心中固有反派形象格格不入。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坏人应是如“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那般尖酸刻薄,或像“白毛女”中的黄世仁一样凶残狡诈,再或是如蒋光头那般处于权力高层的反动人物。至于接二连三原先的领导干部、知识分子被批判,遭斗争,她因知识局限,也未能正确认知。</p><p class="ql-block">韦葭在镇上的求学经历,因时代的动荡,仅仅留存下几张大字报的模糊记忆,知识的匮乏使她难以剖析眼前复杂的人性与局势。她只能在这无尽的困惑中苦苦挣扎,任由脑海中的疑问相互缠绕,直至头疼欲裂,却依旧寻不到答案。黑暗中,她独自承受着这份心灵的煎熬,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都成为她对这个错乱世界发出无声质问的时刻,而黎明的曙光,似乎也变得遥不可及,被浓重的迷雾所遮蔽。</p> <p class="ql-block">又一个清晨,韦葭在半梦半醒间,被朦胧的天光悄然唤醒。意识还未完全回笼,通讯员小刘的呼喊声便从门前传来:“徐书记叫你将卢蒹带到他家里去一趟。”这声音如同一记响铃,瞬间驱散了韦葭残存的困意。</p><p class="ql-block">她匆忙起身,趿拉着鞋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略显憔悴的自己,只是略略挠了挠头发,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随后,她熟练地生火,在炉灶前忙碌起来,不一会儿,几块饼就在锅中滋滋作响,被烙得金黄酥脆。</p><p class="ql-block">饼烙好后,韦葭顾不上自己吃,便匆匆来到我这边。她一把将还在迷糊中的我拖起,眼神中带着一丝急切与严肃。我睡眼惺忪地看着她,还未及开口询问,她便说道:“徐书记有事找我们,别磨蹭了,赶紧起来。”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赶忙打起精神,在韦葭的催促下吃了她烙的面饼並迅速整理好衣物,准备同她一起去见徐书记。只是,心中不免对此次召见充满了疑惑与不安,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p> <p class="ql-block">踏入书记家,屋内弥漫着一股质朴而亲切的气息。书记满脸笑容,热情地招呼我俩坐下,那股热忱劲儿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他亲自快步走到桌旁,提起茶壶为我倒了一杯水,热气腾腾的水汽袅袅上升。随即又转头呼唤他的妻子王兰:“把咱自家做的米饼拿出来给这俩孩子尝尝。”他的妻子王兰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端着一盘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米饼走了过来。</p><p class="ql-block">我赶忙站起身,微微欠身致谢,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韦葭在一旁看着,眼神里也透着一丝诧异。我定了定神,开口说道:“书记,您有啥事就直接吩咐吧。”书记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有个大儿子叫红伟,在施沟中学读书呢。这孩子调皮捣蛋得很,对学习不上心,成绩一塌糊涂。你说现在这社会,没文化以后可咋整?所以就想麻烦你有空的时候,帮他辅导辅导功课。”我听后,不禁诚惶诚恐地回应:“书记,如今学校里这形势,都不咋重视文化学习了啊。”书记摆了摆手,眼神中透着一丝深邃:“你有所不知,文化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可或缺的。就像我,论革命资历也不算浅,可就是因为文化水平受限,才一直在这大屁股滩当书记。要是有文化,说不定早就调到更好的地方去了。关键是文化得掌握在正确的人手里,为正确的事所用。”</p><p class="ql-block">书记的这一番话,听起来确实颇有几分哲理。可在这特殊的时期,我心里虽认同,却不敢表露太多。只能佯装懵懂,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小心翼翼地申明:“书记,您可千万别说我在散布封资修那一套啊。”书记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不会!你就专心教我儿子怎么把文章写好就行。”从书记家出来后,我心里五味杂陈,既为能得到书记的信任而感到一丝荣幸,又对未来辅导的事情充满了担忧,不知道在这复杂多变的环境下,该如何去平衡和应对。</p> <p class="ql-block">话落,书记将他儿子唤出,命其称呼我为老师。我抬眼打量,那少年身形已与书记相近,体格壮硕,下巴处稀稀拉拉地冒出些黄色胡茬,透着几分青涩与倔强。红伟虽满脸的不乐意,可在父亲的威严面前,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应下。</p><p class="ql-block">我轻声问道:“学校如今都不上文化课了,为何还需补习语文?”他撇了撇嘴说道:“我们班主任是刚从南京分配来的老师,挺认真负责,仍在给学生授课。而且周一上课,每人得交一篇题为《我可爱的家乡》的作文。”我便让他拿出已动笔的作业瞧瞧。待他极不情愿地递过来,我一看,不禁暗自咋舌,这哪像个中学二年级学生写的作文?字迹歪歪扭扭,潦草得如同鬼画符一般,难以辨认,文章更是语句不通,毫无逻辑,实在无从点评。我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他挠了挠头回答:“十七周岁了,叔叔。”这才知晓,他的年龄与我相差无几,听他口口声声唤我老师又喊叔叔,我心里泛起一丝别扭与尴尬,暗忖这般水平着实棘手,怕是说了他也难以领会。思索片刻后,我无奈地说:“罢了,我直接帮你写一篇吧,先应付过周一再说。”红伟一听,顿时喜上眉梢,眼睛亮了起来,连声道谢,那嘴甜得如同抹了蜜,与之前的沉闷模样判若两人。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感慨这特殊时期教育的混乱与无奈,也只能先帮他解这燃眉之急,至于日后如何提升他的学业水平,却依旧是个沉甸甸的难题,在这动荡的岁月里,似乎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与迷茫。</p> <p class="ql-block">至时,我在与书记的交流过程中,逐渐洞悉了他此前嘱托韦葭务必将我安全带回大队的深意。原来,书记深知在当下复杂多变的环境里,有知识、有文化且能传授知识之人难能可贵。他期望我能助力其子学业,或许也是出于对文化传承的一种本能重视。于我而言,这份重视文化与教育的心思,让我在这略显混沌的局势中看到一丝清明。尽管周围的一切都被时代的浪潮冲击得有些飘摇不定,但书记对文化力量的潜在认知,使我由衷地感到一种欣慰与认同,也让我对后续可能展开的文化宣传事宜有了别样的使命感。</p> <p class="ql-block">当晚,屋内仅有点燃的煤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我坐在桌前,苦苦思索该如何撰写这篇《我可爱的家乡》作文。正凝思间,韦葭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默默在木箱前坐下,安静地看着我写字,全程未发一言。我心里明白得很,书记虽说是让她陪着我,实则是对我加以监督,生怕我敷衍了事、不尽心尽力。</p><p class="ql-block">说实话,在当时的环境下,若要写一篇普通的理论文章,可谓驾轻就熟,不过是瞬间之事。往往只需开篇引用老人家语录,接着堆砌些万寿无疆、身体健康之类的套话,一张纸便能轻松填满。可此次是一篇描绘家乡的作文,需倾注真情实感,且要贴合中学生的口吻与认知,这对我而言颇具挑战。我时而托腮沉思,时而提笔欲写又止,在脑海中不断勾勒家乡的轮廓,试图从记忆的深处挖掘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美好景致与温暖故事,好让笔下的文字能够生动鲜活起来,不辜负书记的嘱托,也为红伟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同时也在这特殊的写作任务中,找寻到一丝对家乡久违的眷恋与深情。</p> <p class="ql-block">平素,我始终坚守着对自我的严苛要求,无论何事,皆以臻于完美为目标。既已应允了书记的托付,心中便存了一份坚定的信念,决然不会草率行事。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躁动的思绪平静下来,而后将思绪前移于大屁股滩的开春盛景之中:南风轻拂,悠悠扬扬地吹了两日两夜,似是大自然奏响的春之序曲。田野间,残余的积雪悄然融化,消逝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曾存在过一般。宝应湖仿佛被唤醒的睡美人,湖水翻涌着泡沫,潺潺流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大屁股滩上的洼地与小河沟,也像也被注入了生机与活力,满满当当的都是清澈的春水。风歇雾起,那浓雾如轻纱般温柔地笼罩着温润的田野,芦苇在草丛中摇曳生姿,叶片上凝结的露珠在微光下闪烁着点点银光,恰似繁星洒落人间。芦笆泥坯砌成的茅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其间,此刻也都被这无边无际、浓稠如牛奶般的大雾所吞没,一切都变得朦胧而神秘。</p><p class="ql-block">待得朝阳喷薄而出,刹那间,光芒驱散了迷雾。广袤无垠的大屁股滩如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湛蓝如宝石般的天空倒映在湖水中,水天相接之处,一片蔚蓝色的春天肆意蔓延。想像着这样的美景,我的灵感如泉涌,手中之笔有了生命,洋洋洒洒,一篇六七百字的作文一气呵成。那其中描绘的诸多片段,即便岁月流转,至今仍能在记忆中若隐若现,清晰可感,成为我心中难以磨灭的一抹亮色。</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下午,韦葭再次陪我将作文拿到后边墩子上书记家,此时,整个居民点静悄悄的没有人,农工全部在田里抢收黄豆还没有回。抢收抢种是农村最为繁忙的季节。徐书记知道我要为他儿子写作文,跟生产队的头儿打了个招呼,我免去了一天劳顿之苦也带动韦葭跟着沾了光。我们推开书记家的柴笆门,反正家家户户都是柴笆门,谁家也不上锁。昨天惶恐对书记的柴屋未及细瞧,今日无人我便放肆浏览了一下。首先跃入眼帘的是葩墙上挂着一个布满灰尘的镜框,里面有一张淮海战役支前的奖状,奖状右下方署名的司令员是艾明山,我知道那是农建师的师长,不禁肃然起敬。框的下方还有两张照片,照片已经模糊,隐约可见是徐玉清书记当兵时英姿。镜框有点歪,我试图将他扶正,由于芭墙的不平,再怎么扶也难以扶正,我只好作罢。在镜框的左边还挂着一把牛角号、一把短刀,我不知道这号这刀与主人之间的关系,有一点可以肯定,书记曾是军人,曾经战斗过。看到这号,眼前立刻浮现出号声中千军万马厮杀沙场的场面;看到这刀,我就自然想起父亲书房的墙上,也挂着一把古老的、军人用的匕首,那是校长赐给他黄埔学生的军人魂。我经常看见父亲把白晃晃的匕首从刀鞘中拔出来,用上衣的衣摆擦拭。每当父亲触摸一下这平滑的、冰冷的、锋利的钢铁,浑身就会沉浸在一阵快感中!父亲说过,与日本人在台儿庄第一次正面交锋时,国军弹尽粮绝,所剩无几的军人与近距离的日本鬼子开始肉博,父亲被一个日本鬼子刺伤摔倒,小日本压在父亲的身上,万分危急之中,父亲从腰下抽出匕首向日本鬼子猛地刺去,小日本当场毙命,父亲得救了,此时援军赶到。每当听到父亲讲这段故事,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紧贴在怀里,或者把它挂在腰间。父亲的刺刀上虽然记录着日本侵略者的历史,但是,没能躲过文革的浩劫,仍被造反派搜走了,从此没有了下落。</p> <p class="ql-block">我正沉浸于如何应付书记检查的思绪之中,屋内静谧得只余煤灯的轻微“滋滋”声。突然,里间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摇动笆墙,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我满心疑惑,搁下手中文稿,匆匆起身赶往里间查看究竟。</p><p class="ql-block">怎料,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得呆立当场。只见红伟正将一名年轻的女外工抵在墙边,那女外工满脸羞愤与惊恐,而红伟却浑然不顾,女工的裤子已褪至膝盖以下,整个人正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要关头”,显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和韦葭的到来。这一幕太过惊世骇俗,韦葭瞬间面红耳赤,眼神中满是羞涩与震惊,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我也被这尴尬又令人瞠目结舌的场景弄得不知所措,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为避免这难堪的局面进一步恶化,我急忙伸手拉住韦葭,仓皇地退出房间,边退边慌乱说道:“红伟,稿子放在你家桌上了。”随后,我俩如受惊的野兔一般,飞也似地逃离了现场。</p><p class="ql-block">一路上,韦葭默默无言,我也心乱如麻。红伟的这一行为实在是难以启齿,也令人难以理解,他可是我们的同龄人啊。而我们的不期而至,无疑也让他俩陷入了一种极度尴尬的境地。我暗自思忖,这看似平静的大屁股滩,或许在平静的表象下还隐藏着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与混乱,而我们,不过是偶然间揭开了这冰山一角罢了。</p> <p class="ql-block">来时那片大豆地还满是收割后残留的豆茬,短短时间,待我们返程,DT54 拖拉机已将其翻整成一片黑油油的崭新良田。大屁股滩的泥巴宛如黑色的绸缎,泛着油亮的光泽,肥沃得仿佛插根火柴便能让种子抽穗发芽,孕育出无尽的生机与希望。</p><p class="ql-block">我们沿着田边缓缓而行,我像是被这土地的神奇变化触动了内心深处的某些情绪,破天荒地讲了许多话。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子如此畅所欲言,那些言语,韦葭有的能领会其中深意,有的则懵懂迷茫。起初,韦葭觉得读书识字只会招惹麻烦,是祸端;可经历了今日之事,目睹我因知识而被书记看重,她不禁暗自为我庆幸,也开始意识到知识终究有着不可忽视的价值,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懊悔,为何上学时没能好好珍惜时光,多读几本书。</p><p class="ql-block">她微微仰头,看着远方,轻声说道:“场部那种地方,整日里明争暗斗,乌烟瘴气,像个乱糟糟的鬼地方,能不去就尽量别去了,不如就安心在大屁股滩扎下根来。”我对她这般质朴且略显低微的生活目标感到些许意外。她生得纯净美丽,身姿婀娜窈窕,虽然不洋气但质朴,无论是挑担还是割麦,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韵味,那优美的姿势常常成为大屁股滩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也正因如此,她是众人眼中的宠儿,人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夸赞几句,当然,我也看得出来,扬州知青中就有人垂青于她。</p><p class="ql-block">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对未来的男人没啥过高要求,只盼着将来若是他发起火动起手来,巴掌别打得太重就好。每天夜幕降临,能早早关上柴门,和他恩恩爱爱地守在一起,打回半斤煤油能用上大半年。偶尔累了,就趴在那小小的木格窗子前,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悄悄窥视牛郎织女在星空中的浪漫,这样的日子就很满足了。”她的话语中满是对平淡生活的向往与憧憬,在这动荡不安、充满变数的岁月里,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份简单的安宁与温馨,那是一种最纯粹、最质朴的人间烟火气,虽不宏大,却足以慰藉人心。</p><p class="ql-block">听了她的娓娓道来,我不禁惊讶,她满打满算也就比我大了几个月,如何有着如此憧憬,再一细想……原来如此。</p> 本文图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