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未送出的礼物

王丽烨

　　父亲的生日，在我幼年的记忆里，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字，家里人偶尔轻描淡写地提及。而当我成长为一个有责任感的成年人，想要为这位默默奉献、不善于表达的男人献上一份心意时，我才意识到，这份礼物已经遗憾地迟到了。

　　那本是个普通的早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会议室的桌面上，就在我全神贯注于会议之时，手机在桌上轻轻震动，屏幕闪烁，是母亲来电的显示。“喂，妈，怎么这么早打电话？”。“丽，”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你爸去世了。”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会议室里的声音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只剩下母亲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清晰而残酷。我仿佛被抽离了现实，置身于一个无声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那是我生命中从未经历过的空白，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与茫然。

父亲的离去，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告别了枝头，却也带走了整个季节的色彩。我缓缓挂断电话，会议室内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同事们关切的目光询问着我，而我，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走出会议室，我独自站在走廊的尽头，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世界，心中却是一片荒芜。

　　往后的日子里，我总是试图在脑海中勾勒父亲的身影，回忆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脸庞，还有那些平凡日子里温暖的叮咛与关怀……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冬天。那时的他，已被无情的癌细胞侵蚀得遍体鳞伤，曾经挺拔的身躯如今只剩下皮包骨，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口服的吗啡只能短暂地缓解他片刻的痛苦。药效一过，疼痛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父亲脆弱的身体吞噬。他早晨洗脸时，已无力站稳，只能蹲在地上。那双曾经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的手，如今连牙刷都握得颤颤巍巍。夜深人静之时，是父亲最难熬的时光，癌痛如同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入睡。他醒着，轻声呻吟，那声音虽微弱，却如刀割般刺痛着我们的心。一家人都跟着坐立不安，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却无能为力。我们尽量在父亲面前保持笑容，希望能让他舒坦一些。然而，父亲的痛苦，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我们与他隔绝开来。

那时，我便时常想起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无所不能。

　　父亲这辈子，太苦。

父亲四岁那年，我爷爷因病仙逝，奶奶尚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将排行老大的父亲送回了老家，那里有亲戚能给予他一点生活上的照应。这一别，让父亲的童年过早地染上了孤独的色彩。父亲的童年，没有父母每日的嘘寒问暖，也没有兄弟姐妹间的嬉笑打闹。但这份缺失，却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在他幼小的心灵上雕刻出了自立自强的品格，他如同荒漠中顽强生长的胡杨，即便环境再恶劣，也要绽放出生命的绿意。

在老家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亲戚对父亲多有照顾，但毕竟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无法给予他太多的关爱与温暖。小小年纪的父亲，每天在田里帮忙，有时是上山砍柴，有时是在夏日的烈阳下割草。

父亲留给我的书很多。小时候的父亲爱读书。没有课外书可以阅读，他就向村里的孩子借。初中的时候，父亲被老师看中，推荐到镇上的中学就读。那个时候的父亲每天都要骑自行车走很远的路去上学，尽管艰辛，但他始终乐此不疲。然而，奶奶生病了，父亲不得不辍学回到老家。

记得我读初一的那个春天，父亲所在的镇上的工厂悄然倒闭，这一声巨响如同雷霆般撕裂了我们本已脆弱的生活。开学已一个星期，我却像是被遗忘在时间的夹缝中，手中空空如也，新书也未曾领到。那一百元的学费如同高山上的冰川，遥不可及，愈发令我心生绝望。每当夜深人静时，窗外的星星就像一双双同情的眼睛，注视着我困惑而又无助的心灵。

父亲的脸上挂满了无奈与忧虑，深邃的皱纹像是时光的流沙。邻居李婶看到后，对父亲嗤之以鼻:“ 我说王叔，一个女娃，读完小学就行了，你还给她读什么初中啊！”一向有礼的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回应，拉着我的手掉头就走。

那天，父亲突然打破了沉重的寂静，声音如同晨钟般清晰而坚定：“丽，学费有着落了！”他那颤抖的手掌中，似乎握着的是整个世界的希望。父亲告诉我，他将要去乡镇外的建筑工地担土零工，一个工日3块钱。这是多么微薄的收入啊！然而，在我心中，却是那样熠熠生辉，犹如夜空中的启明星，颤动着希望之光。

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上，父亲带上母亲精心准备的煎饼和装满开水的水壶，踏上去工地的路途。工地位于乡镇外十多公里的地方。十多公里的距离犹如无尽的怒涛，悄然拍打着他满是老茧的双脚。我站在窗前，朝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凝视，父亲的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坚定，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峰。

每当晨雾轻轻地拂过田野，父亲便背起他那只磨损严重的工具包，缓步踏上路途，直至夕阳沉入地平线，父亲才会带着一身的疲惫归来。黑夜低垂，星光闪烁，父亲踏入家门，总是第一时间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摸出那被汗水浸湿的零钱，塞到母亲手上。

在那个贫困的春天，父亲将周围那些对他的嘲讽当作晨雾中的薄雾，任其随风而散，仿佛一个守护者，在狂风骤雨中保护着我那颗渴望知识的心。然而，我却料想不到，今生我却报答不了父亲的深恩了！

参加工作后，处于城里的繁华与喧嚣中，我每一天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我的生日那天，总会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问我今天过没过生日。记忆中，父亲从没庆祝过自己的生日，然而，他总是默默地记得我的生日。

岁月如白驹过隙，我却总在忙碌之中裹挟自己，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直到那个冬天，命运用它无情的手，向我宣告了一声惊雷——父亲被诊断出肺癌，那个消息犹如寒冬里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了我所有的温暖。病痛如同贪婪的盗贼，悄然无声地闯入了父亲的身体，令他愈来愈消瘦，他那伟岸的身影很快坍塌。

春日降临了，躺在床上的父亲望向窗外的洋紫荆。洋紫荆如同一位优雅的女子，披着绯红的纱衣，在阳光下轻舞飞扬。那时，万物复苏，枝头的新芽在朝阳中渐渐展开，仿佛是小小的生命在欢快地歌唱。父亲的目光追随着那些如星星般闪烁的花朵，渐渐的，他的目光慢慢黯淡下来: “明年这洋紫荆再开花，我就看不到了。”我安慰他:“不会的，你生日快到了，我还要给你过生日呢！”父亲叹了一口气: “我不想死，我还想看着你结婚。”

我曾在心中盘算着，自己已参加工作，等到父亲生日那天，我要为他准备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我问好了父亲的尺寸，去商场给他买了一套西装。我幻想着在他面前摆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点亮生日蜡烛，拿出送给父亲的礼物，想象着父亲看到礼物时笑容绽放时那灿烂的模样……然而，无情的命运却提前带走了父亲的生命，他的人生在50岁时戛然而止。

那些曾经陪伴我度过无数个日夜的场景，逐渐浮现，鲜活而清晰。父亲的背影在记忆中拉长，那是我依偎在他怀中、听他讲故事的时光。无数次的牵手散步，教我骑单车的欢笑，还有他在我耳边的叮咛，都像那些在阳光下璀璨的花朵，美好却又短暂。

　　命运像一个冷酷而无情的盗贼，带走了我最珍贵的宝藏——父亲的生命。当我跪在父亲的墓碑前，手中捧着那份尚未送出的礼物，无尽的遗憾如同一只巨大的黑鸟，不停地啄噬着我的心，让它千疮百孔。春天又到了，洋紫荆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了下来，父亲，你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