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秋水

　　我曾听二表姐说过，外公出生时是放在纯金的脚盆里的。外公是周处大将军第Ｎ代的长子长孙。他的名字不知是谁起的，一个荣字一个祥字，完全是发达兴旺吉祥瑞意的喻义啊！一开始太婆婆连生三个女孩，那时要传宗接代，光宗耀祖，太公公又娶了偏房。谁知太公公娶了二房以后，太婆婆就生下一个男婴，就是外公。这突如其然的惊喜，外公是何等的宝贝，所以说他生下来就放金脚盆里，我是相信的。要说外公有多金贵，母亲也曾告诉我，有一次外公病了，很重，大家以为他活不了，准备后事，谁知他从棺材里又坐起来了。这又是一奇。

外公祖上是大地主，那时讲成分。母亲总是抱怨说，我和你大舅大姨小时候就吃成分的亏，说我们是地主，不能上学，旁听也不行。幸好我和你大舅大姨都自己聪明，后来也自己学到点文化。

最后见到外公，他躺在矮床上，干瘪的身体。他已经不认识人了，眼睛经常闭着，气息很弱。他的一双脚套着三双厚袜子，但也遮不住散出来的臭味。母亲一层一层的脱下他的袜子，到最后一双袜子的时候，母亲已经无法脱了。布和肉都粘在一起了，外公的一双脚已经完全发黑了，和布粘着的肉也看不出红色。这种黑就像是烧焦的黑，但闻不到焦味，而是肉腐烂的臭味。母亲一边轻轻的一点点的剥离着袜子和肉，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剥离的时候，外公的脚还是会缩一下，说明他还有知觉。袜子脱下就不再穿了，否则还会和肉粘一起。母亲又帮外公换尿不湿，才发现外公的屁股桩处有个大大的褥疮，母亲就帮外公翻了个身，免得一直平躺。谁知刚侧身，外公倒发出了低低的哎哟的声音，是疼痛。母亲再解开他的上衣，外公的侧面胳肢窝下也是个褥疮。其实外公身上的褥疮不止这几处。外公的手明显变大了好多，皮肤里是一包水在晃动，透明的，感觉稍微一碰里面的水都要涌出来，好像吹涨大的气球里装满了水。我用手轻轻揉搓着外公的手，轻轻的揉搓着。第二天，外公的手居然消肿了，我很兴奋，外公的手还能恢复到以前皮裹着骨头的样子。可是脚和褥疮回不去了。外公的那双让我心发抖的脚，我拍了下来，存在了电脑里。不要问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要问，这就是外公最后的几天。

过了三八妇女节，也过了乡里农历二月初八的集会，3月16日的傍晚，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外公走了。母亲后来说，你外公真知趣啊！走的时辰都是为子女考虑，减少开销。原来乡下风俗停尸三朝，外公是傍晚走的算一天，第三天一大清早就要去火化，真正在家的时间才一天多，节约了很多费用。

当我去冲洗照片时，老板娘看着刚冲印出来的照片先是一愣，然后问，这难道是一双脚？是的，是一双脚。我回答。她边装照片边还想问点什么，猛一抬头看到我悲伤沉重的表情就没再问下去，我付完钱转身离开。我把照片交到母亲手里，她还是按耐不住内心的愤怒和悲伤，红着眼圈，盯着照片。

外公从这一家搬到那一家，再搬到另一家，反复循环。生下来放在金脚盆里，临终却是那样的光景。不要问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要问。我只是，想外公了。

我的外公可聪明了。他会修小家电，会做手工艺品，会刻印章，会把杏核雕成花篮，把桃核雕成猴子。那时乡下穷，生了孩子，没钱给婴儿买小金件辟邪。桃枝桃符同样可以避邪。刚生小孩的人家会请外公帮孩子雕个桃核挂在手腕上。

外公经常喝的酒是十全大补酒，经常看的书是十万个为什么。经常备的药是食母生。那是为我而准备的，食母生放在衣柜二层的右边角落，我小时候贪吃，经常积食，不消化。

总有些事，要经过很多年，才能轻轻的说出来，静静的写下来。故乡的风，故乡的云，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屋，故乡的路，故乡的田，故乡的地，故乡的菜，故乡的茶，故乡的花，故乡的竹，故乡的人，故乡的爱，故乡的情，故乡的泪，故乡的痛。这一切的一切都装在心里，一直装在心里。

一个人，静静地生长，默默地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