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一一选自散文集《故乡》

谭谈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再有十来天,我的散文集《故乡》,就将面世。收入这本集子里的,是我历年来写故乡的纪实散文。何为纪实?就是文章所写的,全是实有其地,确有其事,真有其人。故乡生活,是一个作家心里的底色。作家所有的作品,无论是小说、散文、诗歌,无一不留下故乡生活的印记。而其他我以故乡生活为素材创作的散文,没有收入这本集子。</p><p class="ql-block"> 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完美,总有遗憾。这本书也如此。当书付印后,突然想起,还有一篇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散文《小城与他》没有收入。那是写1967年,冷水江市建市初期,首任市委书记马壮昆,深入基层,为基层解决实际问题。文章颂扬一个南下干部保持党的优良作风。他原本是省交通厅的资深厅长。文革后复出,被下派到这个县级市任市委书记。组织上考虑到他的资格,给他配备了一辆档次颇高的小汽车。他在基层调研中。发现一个厂子没有汽车拉原料,给生产卡了脖子。他断然决定将自己的小汽车换回一辆大卡车,配给这家工厂……从此,相当一段时间里他到省里、地区开会,与一般干部一样乘坐火车、挤公共汽车。</p><p class="ql-block"> 自己己好多天没有发美篇了。于是就从这本即将面世的散文集里,挑了一篇,推到美篇平台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老家,一个沉甸甸的感叹号,常常敲击着我的心扉!</p><p class="ql-block"> 少小离家,闯荡天下,不觉几十年已过去。一眨眼,我已五十二</p><p class="ql-block">岁了。人之将老,怀念老家之情尤烈。半年多以前,当组织上支持我</p><p class="ql-block">下基层深入生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娄底。为什么?因为那</p><p class="ql-block">里是我的老家。</p><p class="ql-block"> 涟源是我的老家,娄底是我的老家,但那都是广义上的。我实实</p> <p class="ql-block">在在的老家,是涟源中部那座石头山下的小村子。那里,山不青,水</p><p class="ql-block">不秀,可谓不毛之地。山上都是形态不美的岩石。自然,这样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树长不出来,草也长不高。山不青,水当然就不秀了。山上也有一</p><p class="ql-block">沟,那是下暴雨的时候,山洪冲出来的。平日,沟里不可能有潺潺流</p><p class="ql-block">水。可是,这座山,却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花山岭。</p><p class="ql-block"> 这个名字,寄托着我们的祖先一个多么美好的愿望啊!</p><p class="ql-block"> 有道是:“子不嫌母丑。”我是从这片土地上来到人世的。就是这</p><p class="ql-block">座山,就是这片土,养育了我。不管我如今走到了什么地方,住在什</p><p class="ql-block">么大都市,生活在什么美好的环境里,这里,都有一根无形的线,牢</p><p class="ql-block">牢地拴着我的心。年纪越大,这根线就拴得越紧。念故土、思老家之</p> <p class="ql-block">情,就愈深愈烈。</p><p class="ql-block"> 一个冬日,我又一次回到了这座石山下面。天近黄昏,在苍苍暮</p><p class="ql-block">色里,我远远地看到一幢近几年来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老屋,不屈地、</p><p class="ql-block">顽强地耸立在一座比它更为古老的石山下面。它的对面,一条新修的</p><p class="ql-block">简易公路,盖住了、取代了给我孩提时代留下多少欢乐的青石板路。</p><p class="ql-block">公路两侧,一幢一幢新修的红砖楼房排队一样拉成了一条小街。它们,都是从石山下面那老屋里迁出来的,是老屋的后代,是老屋的子孙。</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以来,这些老屋里的子民,通过种种途径,积攒了一点钱。手里有了一点钱,他们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盖一幢像样一点的屋。</p><p class="ql-block"> 他们瞄准了对门那条公路,屋挨着公路,出门方便,财路也多。这些年,民间不是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吗,要想富,修公路。于是,他们决心从石山下面那幢居住了几代人的老屋里搬出来,到公路边盖一幢新屋。有些人家,积攒的钱财还不够,需要拆掉老屋,把老屋上一些可</p> <p class="ql-block">用的材料补充进来,才能盖成新屋。一年又一年,公路旁边的新屋多起来了,而老屋呢,却被东一处西一处地拆掉了。一幢十分完整的老屋变得七零八落了。老屋,彻底地衰败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那条建满了新屋的公路边下了车。对面,就是那座有一个美</p><p class="ql-block">丽的名字的石山。石山下面,则是接我来到人世间的那幢老屋。老屋</p><p class="ql-block">与公路之间,隔着一片田垄。</p><p class="ql-block"> 暮色更浓了。在沉沉暮色下,老屋在这片新的红砖楼房面前,显得十分矮小。然而,它在我的面前——不,是在我的心里,却透出一种无比崇高的威严和不屈。顷刻间,一种悲壮意味的热辣辣的情感,滚动在我的胸中……</p><p class="ql-block"> 这幢老屋,还是我的太祖带领他的六个儿子——也就是我曾祖的</p><p class="ql-block">六兄弟建的。每个儿子建两个厅堂,十六间房子,另加若干的杂屋,诸如猪栏牛栏之类,组成一个单元。总共有六个单元,十几个厅堂,两百多间房子。而每个单元之间,都有走廊连接。下雨的时候,从西边这个单元走到东边那个单元,有半里多,却不会踩湿脚。屋子中间,还有一眼塘。一股泉水从后山流入这眼塘里,再从这眼塘里流进屋子前面的田垄里。母亲和我的一些远远近近的婶婶,就在这眼塘里洗衣服、洗猪菜。劳作中,她们相互诉说家长里短,亲亲密密。欢声笑语,常常塞满屋中的这眼水塘……家家户户都在这里洗衣洗菜,塘里的水很肥,鱼长得飞快,小鱼小虾也特别多。农事闲下来的时候,就有大人用小罾到这塘里来网鱼崽子。好多好多的细伢子就围着观看。我也常常是这些细伢子中的一个。当大人用特制的铁钩钩住浮在水面上的小木板,开始往上提小罾时,我们的心也被提起来了。小罾快出水面时,所有围观的细伢子的小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只见小罾的四角出</p> <p class="ql-block">水面了,被网住的鱼崽子在中间挣扎,弹得水花四溅,我们便跳跃欢</p><p class="ql-block">呼起来。鱼崽子被捞上来以后,倒进一个木盆里。我们蹲在木盆边,</p><p class="ql-block">看那些在水中慌慌张张游动的鱼崽子,一、二、三、四……数也数不</p><p class="ql-block">清。</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晚上,我们家里杀了一只鸡,母亲把鸡肠子、鸡食袋留了</p><p class="ql-block">下来,放进一个竹制的、捞鱼崽子的罐里,然后把罐放在塘里。半夜</p><p class="ql-block">里,母亲起来起罐,我也跟着来了。罐被起出水面时,只听到里面叭叭的响声不断传出。回到家里亮起灯一看,好家伙,几十条肥肥的、或圆或扁的鱼崽子,足有半斤重……</p><p class="ql-block"> 每逢过年,我们这些细伢,就挨家挨户去拜年。回来的时候,衣袋子里塞满喷香的落花生、清甜的红薯皮……老屋呀,你给我的童年——不,你给我的人生,留下了多少的欢乐啊!</p> <p class="ql-block">  如今,老屋被它养育的后人们冷落了。他们离开了老屋,在热热</p><p class="ql-block">闹闹的公路边建起了新屋。老屋十分宽容,为后人过上美好的新生活</p><p class="ql-block">的美好而欣慰。当然,也有对自己兴旺岁月的依恋,它把一种说不清</p><p class="ql-block">楚的惆怅和不屈深深地埋在心里。我想,也许我的后辈们在他们的新</p><p class="ql-block">屋里有新的欢乐。但是,老屋里,或者说大屋里,这种代代之间的、</p><p class="ql-block">这房人与那房人之间的亲情,这种大家庭中特有的温馨,恐怕是永远</p><p class="ql-block">寻找不到,享受不到了。</p><p class="ql-block"> 有道是:“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幢老屋,不可能十数代人接连居住下去。它总有被弃失、被拆除的一天。新的一代人,抵挡不住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的诱惑,要去寻找新的生活。他们要告别这里,要去外面闯荡,要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创造自己的人生,要按照自己的志趣去生活。追求新的,自然就会放弃一些旧的。有些东西,只有当我们失去它们以后,才觉得它们的珍贵。但再珍贵,也得失去。这种失去是沉重的。也许,历史就是在这种沉重中向前挪动了一步。</p><p class="ql-block"> 我在老屋待了两天。我住老屋里。对我来说,新屋再舒适,也没</p><p class="ql-block">有老屋亲切。活动在新屋、老屋里的一个个身影,多是我的后辈。对</p><p class="ql-block">他们,我十分陌生。我十三四岁就离开了这里,这些年来,我虽然间</p><p class="ql-block">或回来一两次,但多是待半个小时就走,对我的同辈,也有许多不敢</p><p class="ql-block">认了。只有对我的长辈,我都认得,哪怕他变得再老。当年,我是仰着头看他们的,刻在心里的印象太深了。</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了,新屋、老屋的电灯都亮了。好多年以前,老家就告别了桐油灯、煤油灯时代,家家户户亮起了电灯。那要当“半年粮”的红薯,也在改革开放的年月里,从人吃的饭锅里移到猪吃的潲锅里了。农家的生活,实实在在地变</p> <p class="ql-block">好了。</p><p class="ql-block"> 在八十岁高龄的父亲的引导下,我连夜走访了几家亲房,多是我的长辈。他们都是乡村教师,或在外地,或在本地的山村小学、中学任教几十年,经过他们的教育,踏进大学殿堂,然后成了大器、做了大事的学生,数不胜数。而他们,却最终回到了这里,这个风景并不秀丽的山村,过着十分简朴的生活。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很满足。和他们交谈起来,总是谈自己的学生如何有出息,总是谈这家或那家屋里的晚辈们如何为父辈争气。说某某考上了名牌大学,某某则到某国留学去了,某某又……说起这些来,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如数家珍。</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觉得,这些可爱的老人,也是“老屋”,一幢精神的“老屋”!</p><p class="ql-block"> 老屋,正被一点一点地拆除。或许在不久的日子里,它就会在一</p><p class="ql-block">片新屋的包围中离开这个世界。但,一幢无形的老屋,会在它养育的子民们的心里,长久长久地耸立着,永远也不会拆除。老屋啊,你</p><p class="ql-block">是有灵魂的。这个灵魂,就是一个家族的精神——不,一个民族的</p><p class="ql-block">精神!</p><p class="ql-block"> 在几位长辈家里坐了坐后,已是深夜十点多了。我和父亲回到自</p><p class="ql-block">己的家中来。路上,一向关心时局的父亲,突然问我:“九七,香港能</p><p class="ql-block">顺利回归吗?”</p><p class="ql-block"> “会的。”我十分肯定地回答,“回家嘛,谁也挡不住。”</p><p class="ql-block"> 是啊,祖国,是我们所有中国人的老家!老家,你使我精神变得</p><p class="ql-block">富有。祖国,你使所有中国人的精神变得富有!</p><p class="ql-block">原载于1997年2月26日《人民日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