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碑八记

野兰美篇

寻碑八记      杨兴玲

　　吾幼历特殊年代，所幸慈亲豁达，因酷爱书法，虽于隐遁飘萍之际，携吾登山临水，寻碑拓字，不乏奇遇珍闻，家父有诗云： “千番磨折心犹健，百度辛酸胆未寒”，个中艰难可见一斑。

近年来，或故地重游，触景生情；或整理旧物，睹物思人，陆续忆起，随兴漫记，得此八记，挂一漏万，聊申忆怀耳！或可于后之习书者有所裨益，诚所愿也。

一、湖口石钟山拓碑记

辛亥年（1971）“山踞板从，固已气沮”，此八字乃幼时双亲携吾过湖口石钟山之所拓。残碑断碣，不知年代亦不知出自何人手笔，然其雄浑之气斐然，于学书无帖之时实属珍品。石钟山因苏东坡《石钟山记》著名。“彭螽之口有石钟山焉。……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吾幼即成诵。家君早年数谒此山，深悉其貌，见过东坡、山谷等大家书画之刻石。然浩劫既历，再登竟不辨西东。遍寻山麓，所获了了。偶遇老者便问其津，即引至一处碑廊（似在锁江亭附近）。见是处满壁皆以红漆书“文革”口号、伟人语录，父摇首连叹：“惜哉，惜哉！”老者诘曰：“知之乎，此护碑之妙法也！”遂引父手触碑表，隐约若有字。父释然，即取拓具拓之。老者促从速，恐泄天机。父甚会其意，深致谢，匆拓八字，即携吾怆惶离去。每忆及此，家君总以“有识之士”赞之。诗以记之：

石钟山麓草葳蕤，问道何方有古碑。

老叟引观残壁处，笑扶标语说玄机。

二、西安碑林说碑记

壬子年（1972）夏，举家投亲乌鲁木齐不遇，返经西安，径访三学街之碑林。见重门紧闭，乃遍绕围墙，唯于缺口处向内窥探。萋萋杂草，参差碑碣，令人凄婉而又自豪。父曰：“此碑林距今已有九百年历史，藏有历代原碑刻之菁华，是吾国收藏时间最早、名碑最多之书法艺术宝库，是吾侪必访之书法圣地也。可惜世道不济，此番只可远观而不能近赏矣！”每至缝隙处，家严便遥指碑廊、碑亭或碑室道：“尔素所临之颜真卿《勤礼碑》、《家庙碑》及柳公权《玄秘塔碑》，原碑石均在此处；吾常习不倦之怀仁集王字《圣教序》与怀素之《千字文》，原碑石亦在其间；还有市面难得一见之秦篆、汉隶、魏楷等，应有尽有，不一而足，件件国宝也！”在一处距离最近之碑廊前，家严指碑道：“碑之上部为碑额，多为大字，配有纹饰；碑之中部为碑身，所刻为正文，有志，有铭，有经文，有告示，多为阴刻，亦有阳刻；碑之底称碑座，彼龟形之物不叫龟，乃传说中之动物，叫赑屃；彼为龙纹御碑，皇帝所书；此为祥云瑞兽浮雕……”。家严秉性放达，身处潦倒流离之境，犹持书画琴棋之雅好，每每携吾游赏名胜古迹；于西安碑林，携家慈，挚吾手，抱小弟，东奔西突，上窜下跳，似醉美酒，如数家珍，可谓苦中作乐、乐以忘忧也。今父殁三载，重温旧事，不任感慨，诗以志之：

记得长安古道旁，家君即兴话书长。

重门深锁碑难近，遍绕围墙说晋唐。

三、江西博物馆拓碑记

癸丑年（1973年），过南昌，随家严参观江西博物馆，意在观摩名碑法帖也，未料却萍水相逢一知音，悲喜交加。是日，遍览诸展厅，皆“农业学大寨”图片。怅然方欲离去，忽见一侧门虚掩，院中树下草丛之间，隐约有碑石横竖狼籍。近前观之，俱是古人碑刻，想必乃列为“四旧”处理者。适周围无人，遂取蜡、纸拓之。忽有人至，问欲何为。父惶惶对曰：“为小女习字，苦市无可用之帖，故欲拓几行字耳！”又取吾习作示之。此人将目光在吾与习作之间来回逡巡一番后，讶然而对家严道：“当今之世，教子习古如君者，实属罕见！”遂引吾父女至其室，翻箱倒柜寻得旧帖数册相赠，曰：“此系吾下乡收购之古籍，白天学《语录》，唯夜间偷偷观之。今见令嫒有此雅好甚慰，喜此道后继有人矣！”临别，家父询其姓氏，答曰：“带罪之人，不便通名报姓。此处非吾久留之地，况他日吉凶未卜、后会无期……。”言之凄然。想必斯人乃“老右”之属，父亦不便再问，再三道谢而去。果如其言，斯人迄未再晤，祸福难知，憾哉！谨以一诗寄此前辈及诸同俦：

赣江呜咽几多秋，魑魅横行举国愁。

洗劫文明千古憾，奋身藏宝赖君俦。

四、安庆振风塔拓碑记

甲寅年（1974），随父母过安庆，遥见江边耸立一座古塔，原系万里长江第一塔——振风塔。该塔为七级浮屠，坐落于迎江寺内。进得寺中，但见殿阁雄伟、佛像庄严。见塔身嵌有历代法书碑刻，家君乃惊叹曰：“此非吾朝思暮想之神品乎！”遂取随身工具速拓之，以备吾父女临习。半晌，得拓片数十，父喜不自禁。忽又面露难色，怅对家慈曰：“若遇红卫兵，如何是好？”徘徊片刻，忽见碑侧有今人所镌之隶书“一九五八年重修振风塔记”及伟人语录数行，父复拓数帧。母问：“此隶不古，拓之何用？”父笑曰：“此为护帖镇鬼之符也。”母亦会心而笑，吾亦随之而笑。吾时年尚幼，不解政治高压之下双亲之智慧。今日思之，不胜感慨！诗以志之：

古塔振风寻法书，拓碑冒险味颇殊。

家君有术藏名帖，“语录”堪为镇鬼符。

五、枞阳浮山拓碑记

乙卯年（1975年），随父母避难于枞阳县会宫镇，借宿于郑瑞祥（音）家中。郑公昔乃书香门第。一日家君以手书之大楷命吾临习，郑翁见曰：“好字！然不及临习古人经典。所谓取法上仅得中也。”父叹曰：“时下正革文命，奈何名帖难寻也！”郑遂告知，离此地六里处有浮山，碑刻甚丰且多出大家手笔。翌晨，父欣然携吾前往。果然，浮山摩崖石刻之多，令人惊诧！仅会圣崖一带即有上百处，诸体兼备，文采斐然。惜多所破损，字迹漫漶。有千佛浮雕石刻，已然面目全非。依稀记得一碑，刻“非人间”三字楷书，本意乃赞美浮山幽境美景有如仙境，吾则以为眼前之情形有如地狱，心思：美妙似非人间，破败亦非人间也！阡陌之间，以碑为桥者处处可见，甚或有牛粪覆之者！父甚惋惜，处处俯身以衫袖拭碑并精心拓之。或有三五乡民投以惊异目光，复有村童相助指引。至暮色将临，尽拓所爱残碑乃归。忆及往事，感赋一首：

学书寻帖忆浮山，依稀千佛泪痕斑。

可怜绝世名碑刻，竟作村桥粪土间。

六、凤阳龙兴寺临碑记

己卯秋，吾整理旧物，忽见大楷习作一叠，皆落有“甲子（1984）秋于凤阳龙兴寺”之款，不禁感慨万千。虽近廿年旧事，犹如昨日之情景也。是岁初秋，闻凤阳县龙兴寺修复开放，内设陈列馆，所藏碑刻颇丰。余携笔墨纸砚前往，拟临若干以资练习。余自定远乘车至凤阳，借宿于距城关四五里之山后街亲戚家中，早出晚归。数日，将所见碑刻拓片通临一过，得字数千，受益匪浅。尤蒙管理员陈竹溪老先生相助为幸焉！初入馆中，以画夹置于膝上，单腿跪地或坐地而临碑，少顷则汗如雨下。如是半晌未敢稍停，竟不知时已正午。竹溪先生方欲闭馆离去，见吾远道寻碑习书，甚为赞赏，遂曰暂不闭馆。旋又取小木桌、椅供吾铺纸挥毫，继又飨以饮食。虽淡饭粗茶，却甘美如饴。如是数日，馆内碑拓尽皆临毕。陈老告知该寺后殿尚有今人乡贤马希麟先生手书颜楷颇佳，遂引往临之。将别，陈老以其自书之《凤阳六景》六条屏馈余。拳拳相勉之意，感人至深。岁月悠悠，命途多艰，每每念及此情则信心倍增矣！所憾，昔日临作于今所剩无几，或因居室遭劫（曾居简易棚，被汽车辗平）而毁；或因求学、谋生辗转而遗失；或遭雨淋、鼠啮、虫蛀……，幸存者亦多千疮百孔。然，物虽因时光而逝损，情乃与日月以俱增，犹如淙淙甘泉灌润心田，促余于艰难旅途中求奋进。今将幸存数页精装而藏之，聊以自勖兼勉后人也。诗以志之：

丹青自幼有奇缘，古寺临碑结忘年。

萍水相逢承勉勖，飘香翰墨赖甘泉。

七、镇江焦山寺拓碑记

乙丑年（1984）春，闻江苏镇江焦山碑廊内藏《瘗鹤铭》、《东方朔画赞》诸名碑，乃备笔墨及拓碑用具前往。至镇江，未及投宿，即投渡直奔焦山寺（定慧寺）。时碑廊方竣工，尚无防护设施。余速取纸、蜡团拓之。因碑大纸小，只能顾此失彼，拓些局部。幸有若干同好相助，终得拓片数十帧。忽闻有人怒喝：“禁止拓碑！”旋夺吾拓片，并欲纠吾等至碑管处受罚。相助者数人皆作鸟兽散，唯有一年岁仿佛若吾之女子始终相随左右，未忍离去。一番训诫之后，吾对碑管员力陈家境之艰、学书之苦、求帖之难，并出示习作以乞教。未去之女子亦从旁恳求再四。碑管员竟转怒为怜，叹曰：“境遇如斯者尚能学书，诚属不易矣！”遂悉数赐还拓片，复又遗以各类碑拓残片数帧，嘱吾用心临习。吾感激涕零，深揖再三别去，竟未请教其姓名，岂非憾哉？向晚，未去之女子自介，其名陈春兰，供职于镇江印染厂，亦好习书，并邀还其寝室共进晚餐。吾感其相助之谊，赠拓片、习作若干以资纪念，春兰亦回赠自书习作一幅，复互留地址，依依惜别。后因居无定所，未能得其音迅，又以忙于求学、生计，竟无暇通问。十数载后，再客镇江，访其踪迹，讵料已是人去厂空。此非又一憾哉？感赋一首以寄故人：

鹤铭京口旧碑台，春水悠悠去不回。

廿四年华浑一梦，故人犹似笑江隈。

八、滁州醉翁亭临碑记

文革终结，父案平反。为求书法艺术之深造，蒙恩师舒峰相助，吾于一九八五年春负笈于滁州书画院，师从花老纯儒先生等。每于课余登琅琊山寻碑访碣，得观唐宋以来吴道子、韦应物、欧阳修、苏轼、辛弃疾、王世贞、文征明等人碑刻数十方，受益匪浅；尤以醉翁亭内苏东坡所书欧阳修《醉翁亭记》碑刻为最。《醉翁亭记》碑，以欧文苏字，堪称双璧，历来受到文人雅士之推崇喜爱。惜于“文革”中遭劫破损，然残碑犹可一观。余或以蜡团薄纸拓之，或携笔墨以临摹之，朝往暮归，饥餐冷馍，渴饮山泉。其间结识醉翁亭文物陈列室管理员谭庆龙先生，于碑刻、书法颇专业，对琅琊山之历史文物及碑刻艺术研究颇深。尤其待人热情，于是交流渐多，时常得其指点；其夫人时枚女士，亦常飨吾以热茶美餐，令吾感戴不已。光阴荏苒，转瞬二十又五年矣！丁亥秋重游醉翁亭，往昔之情景，竟犹然在目，诗以志之：

苏字欧文碑未改，醉翁亭畔忆春秋。

迢迢未觉关山远，高谊和泉千载流。

寻碑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