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爱

高山流水

　　五十多了，想把爱情反刍一下，不应该算是矫情。老了，什么都看淡了，唯有老伴好像越来越离不了，一天不见，就觉得这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看电视上一对情侣搂搂抱抱，在我眼里那比什么都虚假。因为，我是经历爱情风雨的，那场景只有电影煽情的时候有。我，也只有我，才可能把爱情看作五六月青涩将熟的葡萄，其初酸苦，以后越来越甜，待成酒后更是醇香四溢。爱情，从来不是从搂搂抱抱开始的，真爱的开始就是一场炼狱。我与爱人之所以如今如此不能离开彼此，就是有了那段炼狱般的爱情。

　　我大学毕业时，还穿着一双烂黄胶鞋，在那个大学生稀缺的年代，我还是更稀罕地被分到我出生的那个穷乡僻壤。我被分到这里，不是我不优秀，也不是这里真缺我这样的教书人才，主要是我们都生活在“熟人”世界里，而我恰恰没有“熟人”。母亲以高龄迎我出世，父亲却在我出世五年后便匆匆离世，好多人说我命硬，克死了亲生父亲。我不懂话时，就背负如此大罪，实是人生悲哀。我后来给邻居亲戚说，我发现命硬的男人都可厉害，我命硬，我自然一定不会差那儿去。邻人指着我住的那三间破屋说，但愿吧。我相貌不咋地，脾气也和相貌一样不入流。在单位本无熟人，更是不想混熟，常常摆出愤青的死烂样子，不尿领导的壶，领导就更不想“熟”我，混来混去还是趿拉一双黄胶鞋，出入于一群小娃娃中间。直到遇到了现在的爱人，我才拿出积了大半年的工资买了双皮鞋，装帅。

我相信缘，是从遇到我爱人开始的。其初，我是想把自己“嫁”出去的，不管女的怎么样，只要有钱就行，穷怕的人，真是不择手段地想富，我就是想把自己送给有钱人家当男富婿，可是，命中无财，无论如何也“嫁”不到有钱家。

死心了，准备熬穷的我，在学校与一个新分来的和我一样无熟人的女大学生对上了眼。她眼大如杏，我眼小如缝；她爱唱爱跳，我爱坐爱静；她敦实矮小，我瘦峭身高……，我暗自想着和她成为一家，起初并没有多少爱情，只是想让她那大眼弥补老杨家辈辈小眼睛的缺憾。我的一个同事乘机关心起我，并自告奋勇要当信使。我一夜穿一背心，冒然到她住室破天荒东南西北大吹了一阵，我从她羡慕的眼光里读出了机会。机缘不容错过，连夜趁热打铁，写好了一首我也不咋懂的朦胧诗让信使送去。第二天，我再遇到她时，她竟羞红了脸，一扭头就走了。我知道一夜的吹嘘和一封没有主题的朦胧诗撞开了爱情的大门。后来，我问起读我的诗为啥再见我扭头走了。她不好意思地说，那夜我做梦和你结婚了。

　　谈恋爱时，没有谁比我更坦诚地表露自己所有的弱点了。我对她说，我是“八无人物”：无房无地，无貌无才，无权无财，无父无母（当时我母亲也已离世）。她说，我就喜欢你那一览无余的心房。在物欲权欲盛行的年代，我这个“八无人物”却也能在偏僻的小山村里赢得一位有大学学历的女老师的芳心，着实让乡内那些认为我只是光棍命的人吃了一大惊，尤其让那些试图用几个臭钱赢取我爱人爱情的小年轻感到不可思议，甚至绝望。我有时望着我爱人的大眼睛说：“听说眼大的女人傻，是真的吗？你在我身上要什么没什么，一首情诗就让你对我心如磐石了？”她靠在我肩上，长出一口气说：“男人谈恋爱像钓鱼，诱饵不断；我们女人谈恋爱就是在赌博，全看运气。一辈子，选择依靠一个人，这是多大的赌注呀。在我看来，越是诱饵频投的男人越是无法靠住的。你没有向我投任何诱饵，只是坦露一颗心，我也忍不住只能坦心相向。这可能就是真爱吧。”

社会的复杂性必然要让我们最纯粹的爱情遭受波折。岳父岳母为女儿幸福着想，坚决不同意让我这个“八无人物”成为他们的女婿。岳母甚至以死相威胁，逼迫她女儿改弦更辙。

我非常理解作为父母的心情，更不想让一个真爱我的人跟着我成了“八无媳妇”。于是，我有了分手的念头。可我的爱人却说：“父母只是力图改变我，我们只能理解他们，对他们的行为我们不报怨，甚至感谢。可路是我们选的，只有坚持走下去才能知道我们选择的对不对。”

我以前只知道恋爱中的女人会变傻，没想到我的爱人在恋爱中变得越来越哲学。

　　结婚是在那个破烂学校一间破烂的住室里，新房只买了一个柜子一张床，第一次与一个异性合影竟是一寸结婚照。咬着牙挤钱给她买了一件红色呢子大衣，她高兴地穿着几乎要跳起来。给岳父家的彩礼，有一半是她的工资。剩下的钱我也没有凑够，但岳父母也没有强要，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女儿嫁给了我。

我从来没有埋怨岳父母阻止我和他们女儿的爱情，他们宽容我们成为一家，这样的恩情在我心里比天高比海深。我们在一起时，爱人常对我说起她父母供养她上学的艰难，教我对她父母一定要像亲的一样。我说：“我父早逝，我母也去，享受父母之爱，尽我孝老之情也只能在你的父母身上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生活尽管贫困，但对岳父母的爱从不吝啬。岳母生病住院，爱人那边姊妹兄弟总说事多不能照看，但妻子下了班甚至请假去伺候。我也不遗余力帮着照管。妻子送走岳母，又伺候岳父，如今已累得有了腰损劳病，天天疼得坐立不安。

妻子离不开我，可我作为一个男人常想改变一种生活环境。为了孩子能上一个好学校，爱人需要到县城边教学也照看孩子，我也不想长久在一所学教书。就在2001年，我们同时调出原来的学校，爱人去了县城，我则到了另一个乡下的高中。从此两地分隔，离多聚少。俗语说：“七年之痒。”可我们虽至七年并无“痒”出现。我们虽远离犹亲近，彼此并没有什么不快。只是她到县城见到了太多夫妻间纷纷扰扰的生活，可能担心起我们的未来。又看多了有钱同学的生活，比对自己家徒四壁，心理上产生了不平衡。她开始找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跟我理论，有时她觉得委屈时还独自喝酒。我理解她，可又不能让她开脱，我也开始后悔娶她而又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但终归于平静，彼此的关心和爱护没有变。

2021年，我报名参加援疆活动，离开不到一年，爱人竟有了病。女儿上大学去了，家只她一人，她竟夜相思，大病起来。虽然，我们现频聊天不断，可她的病终不见好转，心情也越来越差。无奈，我匆匆而归，陪她四处求医，治疗两年才算见效。

妻算是通达淡泊之人，自她评上中级职称之后再无动力评高级。她说：“为了几两碎银不能丢了人格，废了身体。我们只要教得像高级教师就行。”当然，她这样做也是想要家庭工作两不误。她说，评职称需要许多证件，要取得证件就要舍弃小家许多事，丢失了生活的快乐。有些证件不只努力能取得，还要丢掉本心走歪门邪道，这就更没理由去评高级了。她的想法如同我们在前世商量过一样。

　　我在很多时候没来由地想，如果我们之间有一天谁出轨了，彼此的心都能监视到，不需要任何其他设备。我们的爱就是这样，不用任何语言表达，只要一人心里所想，另一心中必有感应。这种感应唯相濡以沐的糟糠夫妻才会有。

妻子的善良表现在对待我的同事上。我的同事无论是男女，只要与我关系要好，马上就会成为她的朋友。同事家里有事，她总是抽出时间去帮忙。这也许就是爱屋及乌吧。最后，她成了同事的“心上人”，同事每见到我就会问“嫂子呢”“我姐呢”“妹子呢”……我竟成了她的发言人。

在城市里，人与人之间冷漠到同楼道的几年不认识。我妻却能在几天内认识同楼道的所有人。妻说：“我常把对你的笑带到楼道邻居那里，我们的家庭就大了。”我是觉得她习惯了“爱”，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任何其他人。

我在援疆期间，她总担心我一人无法按时吃饭。当她得知同来的女同志常做饭给包括我的援疆人员吃时，她竟高兴地说：“这就好了，不用特别担心你的饮食了。代我谢谢那位同志。”尽管她那时腰椎病很厉害，但她习惯了想我爱我担心我，一天不在视频里见到我就感觉这世界就要塌了。她的同事调侃我说：“你媳妇得相思病了，你快回来吧。”我媳妇的爱确实直接干脆，外显得让人一看就知道。我从新疆给她寄的馕饼，直到回到家都没吃完。她说：“你寄来的所有东西都是我在夜里含在嘴里用作催眠的。”现在我才知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必须得朝朝暮暮在一起。经验告诉我，别久必生思，思久生病，病久生变。

　　我爱好旅游，妻子也就爱上了旅游。她说：“跟上你到哪里都是美的。”如果哪一次，她无法跟我一起去旅游，她也会说：“去吧，注意安全，随时把美景拍照发给我。”我懂她，她是一直担心我的安全。她平时把我当作了她的大宝，把我们的女儿当作了她的二宝。我有时想笑她那婆婆妈妈的样子，可笑刚上眉头就下了心头，一种感激的洪流直接冲向火红的眼睛。

我们常因小事拌嘴，比如她问我我没搭理了，她就会眼泪汪汪地说我对她冷淡了变心了。我就会生气地说她太婆婆妈妈让人烦。不过，我刚生气完就后悔，我马上会想起她嫁我这“八无人物”时那坚决的样子。想到她能为我如此付出我有什么理由去抱怨呢？于是马上会又像小孩一样倾听她的教训，过后便风平浪静，仍如平常地为爱忙碌。

我们的二人世界不像想象的那样激情似火，纯粹的烟火气有时也熏得我们感觉单调无聊，时不时想着什么时候面朝大海，感春暖观浪涌。结婚时，畅想着带着爱人东至大海西至昆仑，北望极光南观雨林，只是我无能到养家糊口都费劲，这种浪漫之旅的允诺便成老婆时时“责备”我是骗子的理由。我总说“等有钱了，还出国呢”，可这种大话最后只能落实到去方圆三百里的地方。

我实在愧疚，久而久之，我的脾气就不如年轻时候乐观好笑了。我这也许是负爱太重的原因吧。只是脾气总大不过对她的爱。可以说脾气也是为爱而起。我这大脾气成了家庭生活的调味品，时不时添加一点儿，会淡化一下“爱”的油腻。妻子也会在我发脾气时展现出她那冷静理性的一面，那就是绝不火上浇油地与我争吵。

　　爱人在别人面前常夸我，即使我们在家有了小矛盾，她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我的不敬。我在她熏陶下学会了夸媳妇。到了家，彼此会各干各活，需要对方帮助时，也几乎不用指示，心领神会，灵犀瞬通。虽有分歧，爱人也会用静默的方式冷处理，直到彼此理解重归平静。

一个家庭是要用爱维护的。妻子情系家庭，她用爱让这个家庭像帆船一样在波诡云谲的世事浪潮中平稳前行。

有人说，要想婚姻长久，夫妻之间就要一直像谈恋爱。激情不灭，婚姻才能保鲜。其实，凡是用激情维持的都不会长久。夫妻唯用尊重、理解、爱护这种持久而深沉的爱对待对方，才能白头携老。

　　妻对我的爱像酒一样让我迷三倒四，我也因此觉得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同时，她的父亲在我妻孝心的沐浴下，也一定会感到他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岳父现在九十多岁，还要坚持自力更生。我们反复劝他跟着我们一家生活，他坚定拒绝。妻无奈奔波于我和他父亲之间。每到周末，我就开车送她去伺候老人，上班时回来。岳父本是坚强的人，在女儿的“娇惯”下，也越来越离不开女儿了。如果哪一周有事耽误了，岳父就会打来电话，质问我们为什么不回去。

岳父的邻居经常见我妻在周末回来伺候老人，既羡慕老人有福气，又赞美我妻有孝心。我也在她的荣誉光环里沾了好多光，邻居们都说我是一个好女婿。

　　我的父亲去世的早，母亲也没有跟上看我娶的好媳妇，就早早离我而去。我常对妻说：“父早逝，母年迈，我上学都是哥哥姐姐们帮助支持的，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的今天。”妻子把我的话刻在心里。只要我的哥哥、姐姐哪一家需要帮助，她就不遗余力，甚至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支助他们。

妻子常以晚辈的姿态与我的嫂嫂、姐姐沟通，妯娌间如同亲姐妹。她常去看望生病的嫂嫂，给她们做饭、买衣。甚至代嫂嫂孝敬她的父母。我四嫂的父亲去世后，其母亲一人孤单，四嫂又在外地打工无法陪伴母亲。我妻就充当起女儿的责任，每天必去看望四嫂的母亲，住院了去医院陪护，直到四嫂打工回来。后来，我四嫂的母亲说：“华敏（我妻之名）比我亲女儿还亲。”

我知道，妻子是因为爱我才爱与我有关的人和物。她的挚爱旺了我的生命，旺了我整个家庭和事业。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们做到了；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至今我们还在坚守；“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是我们的追求。

最浪漫的是爱情，最感人的是爱情，最永恒的是爱情。可有谁知道，我们追求的不是爱情本身，而是发自内心的幸福。

朋友们，祝贺我吧，在这世俗中我找到了纯粹爱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