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抓革命促生产”的街坊邻居们</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清楚,文革年代,莘县城关公社西街大队的“政治夜校”是什么时候开张的。我只知道,夜校就设在西街小学,课堂则是我上一年级时的那排教室。</p><p class="ql-block">回村务农一年多,我没去过政治夜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为回乡知识青年,“西街第一生产队社员”的新身份,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来适应——1974年5月离开一中,接着去城西不远的县棉厂干了一个半月的临时工,闹胃病又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直到那年秋天,我才真正拿着铁锨走进田头地边,成为一个“城里的农民”。</p><p class="ql-block">这段时间,别说去什么政治夜校“学习”了,就是下地干活了,我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的心沉不下去,在西街村“扎根”一辈子的想法从来没有。家里人不大管我,生产队的干部对我要求也不高,仿佛我“不存在”似的。与村里大多数同龄人相比,我享有较大的“自由”——自己给自己制定“作息时间表”,想干活了,就随着街坊邻居按时出工,想休息了,就自己给自己过“星期天”,或是在家看书,或是去县文化馆阅览室读报纸和杂志。</p><p class="ql-block">至于政治夜校,那是村里的农民学文化听报纸的场所,高中生的我才不屑一顾呢。有几次,生产队的女队长陈莲梅在傍晚收工前夕,对离开地头的社员说,“今天晚饭后,都去政治夜校学习,支书要传达上级文件”。见大家无动于衷,她又会这样“威胁”道,“记分员就在晚上的夜校里给你们记工,谁不上夜校,白天的活算白干。”</p><p class="ql-block">晚饭后,我照样去影院看电影,或者就在家里看自己喜欢的小说。几个一起干活的哥们,第二天出工时,会惊讶地问我:“海峰,昨晚你怎么不去夜校?不怕记工员不给你记工?”</p><p class="ql-block">我笑道:“我就不信晚上不去上夜校,白天就白干活啦!”</p><p class="ql-block">劳动过程中,陈队长并没有对我“兴师问罪”,最多就是多看我两眼。有时,王支书与薛主任来田间视察见到我,也不说我应该上什么夜校的事。我也没兴趣向哥们打听政治夜校上,街坊们到底学习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越来越像“社员”,我的“自主权”越来越少,是1975年春夏之交。大队长祝双合安排我和另外两个社员去一中参加农村电工培训班,时间三周。</p><p class="ql-block">培训归来,正赶上麦收,我负责一小队场院的农电管理,主要任务是保障电动机械的安全使用。用电不当,很容易发生火灾,这是我最担心的,所以特别紧张忙碌的日子里,我是提心吊胆,苦不堪言。应该说,怕电机过度使用燃烧了,我是定时让它运转干活,需要它休息时,我就拉闸断电,也不管队长和社员们的不满。他们要的是争分夺秒、快马加鞭,关心的是到嘴的粮食别让雨水给糟蹋了。</p><p class="ql-block">好在夏收时间紧张又短促,场院总算没有出事。不过,我的表现大队干部们并不多满意,因为我工作态度太消极,不像其他的小青年那样生龙活虎,争先恐后。我特另不习惯起早贪黑,晚上的“夜战”,我是能溜就溜,早上出工,我是能拖就拖。有过几次,队干部派人一大早就把我从床上叫了起来,要我赶快去场院,检查不工作的脱粒机出了什么毛病。</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秋天的中午,我正在新家吃饭。南邻居李庆福,一个与我一年高中毕业回村劳动的哥们,进屋对我说:“伙计,支书通知咱们下午去西关完小操场开会。”我问什么会,他说,“可能是要学习天津的小靳庄,开什么赛诗会。”</p><p class="ql-block">当年小靳庄是“伟大旗手”江青抓的“典型”。如果说大寨是伟大领袖给农民树立的“生产样板”,那小靳庄就是“伟大旗手”给农民树立的“政治样板”。报纸上说啦,人家小靳庄的老少爷们、娘们都会写诗,政治觉悟高得很。</p><p class="ql-block">就是在这一天的下午,在我熟悉的、曾经上过体育课的西关完小操场,我与政治夜校有了“不解之缘”——我的新身份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与李庆福,还有另外几个高中毕业生,竟然被任命为政治夜校的‘辅导员’!</p><p class="ql-block">那年月,政治运动气息特别浓郁,包村指导工作的县委、公社两级干部盯得很紧,领导又“抬举”我当“老师”,我不可能再自由散漫下去,开始经常地光顾政治夜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辅导员”是虚名,人家村干部根本就没打算让你“辅导”大家什么。倒是你,还有那些街坊邻居,白天在地里出力流汗,此刻还要强打精神,今夜“聆听”一本正经的上级干部说教,明晚“享用”张牙舞爪的村干部训斥。</p><p class="ql-block">好在政治夜校的会场就是我一年级上过课的教室。面对熟悉的黑板,亲切的墙壁,陌生的桌椅,尤其是坐在身旁年迈的“同学”——或是西关的祝老头,或是西街的杨二婶,我感觉挺有意思,有时会不由得偷笑起来。我想自己的心事,台上的人到底讲了什么,我不在乎。我看小说没人注意,也没人干涉,村干部大都坐在台上,他们要的是你必须“来”,来了后干什么,那是你的事。</p><p class="ql-block">当然,举办赛诗会,我们这些高中毕业的“知识青年”有了“用武之地”。当时,没有感觉伟大旗手的“样板村”有多么荒唐可笑,邓小平有什么了不起,只是认为,写批判“右倾翻案风”的诗歌顺口溜是小菜一碟。村里一共开了近十场赛诗会,上级领导前来观看的有三四场。我上台表演了五六场,朗诵了两三首自己“创作”的所谓诗歌。可惜,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我是一首也不记得,即使一首里的一句,我也说不出来了。</p><p class="ql-block">那是峥嵘岁月,更是愚昧时代,我厌恶它。那些言不由衷又华而不实的“政治诗”,我羞于记忆!</p><p class="ql-block">倒是赛诗会、批判会上的一些滑稽场景,我有印象。一些街坊邻居的表演,有记叙下来的价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中学同学许月红,是唯一的“货真价实”的夜校辅导员。听说,毕业回村不久,她就走马上任了。</p><p class="ql-block">初中时,许月红学习平平,高中时,在班级表现一般,连小组长也没当过。当时的印象,她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子,性格一点儿也不张扬。现在可好,晚上夜校开班,她忙里忙里忙外,下午赛诗会场,她上窜下跳。尤其是指使、训斥起人来,挺有着一般村干部的强悍与泼辣。我知道,她的“自信”来自大舅——王大支书。我们这些回村的同学十分清楚,过不了多久,她会被“推荐”上大学、读中专,不会在西街呆长的。</p><p class="ql-block">只是人算不如天算。1977年底,高考恢复,许月红没有参加高考。工农兵大学生的梦,她没能圆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靳庄的赛诗会有全家人上阵,我们西街的赛诗会就不可能没有全家人登台。西关大街路北的程家一家“踊跃报名”——爷爷、父亲、母亲是社员,唯一的女儿是小队记工员,最小的儿子是小学生。一家五口,在台上一字排开,一人一句,把邓小平骂了个狗血喷头。可惜,怎么骂的,也是记不得了。</p><p class="ql-block">我知道,程家老少六口“好好表现”事出有因。几天前的一个下午,两队的社员搞农田大会战,我亲眼目睹了薛大主任对记工员女儿的教训:</p><p class="ql-block">“今天上午的工,为什么下午记,上午你干什么去啦?偷懒耍滑,记工员别干啦!”</p><p class="ql-block">快二十岁的大姑娘低着头,红着脸,眼眶里含着泪珠子,不敢吭声。我当时想,二小队的一些哥们姐们,一定眼红这个美差,晚上可能有人敲薛大娘家的大门。整天拿着记工本转悠,汗不出,手也不会流血生茧子,多好的事儿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奇了怪啦!整天学习大寨好榜样,社员们也没少大干苦上,可农田就是不丰收。谁的过错?当然是村里一些“阶级敌人”的阴谋与捣乱。</p><p class="ql-block">峥嵘岁月,好多村干部喜欢在夏收或秋收之后开“阶级敌人”的批斗会,有时在夜校,有时在田间。村里没有“改造好”的地主、富农分子,是他们的出气筒,活靶子。</p><p class="ql-block">如果说地主、富农及其子女年复一年地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么一些中农出身的农户却是经常处于“提心吊胆”的不安状态。</p><p class="ql-block">同样吃不饱穿不暧,贫下中农可以“扬眉吐气”,自我感觉良好,起码他们是“领导阶级”,而中农或者说上中农,却是“心亏理虚”,好像自己的身上有“原罪”的胎记——土地决定一切,谁叫你们解放前像地主那样热衷于置办田地呢!至于地主、富农,还有他们的子女们,哈哈,是“罪有应得”,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享用”人民民主专政的“高压”,这怨不得共产党,更赖不着毛主席。</p><p class="ql-block">社会主义国家,不讲“阶级斗争”,还能干啥?伟大领袖说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是1975年深冬的一天下午,两队的社员在西街大粪场劳动,任务是往城外的麦地里运肥。薛兰英、王洪祥、祝双合等村干部站在粪场的空地上商议着什么。运肥的地排车已经有两个来回了,一小队的陈少帮才匆匆忙忙地走进粪场。祝双合走上前去,瞪了他一眼,问道:“怎么来这么晚?干什么去啦?”</p><p class="ql-block">四十多岁的陈少帮红着脸,回答:“吃饭晚了”。</p><p class="ql-block">陈少帮的老婆死了多年,女儿出嫁东北,身边只有一个几乎不识字的老实儿子,快三十岁了,找不到媳妇。一个家庭,两个光棍儿,生活的狼狈可想而知。平常,他酒后爱发牢骚,下地是出工不出力。还有,他还与西街的陈姓地主沾亲带故,土改时划了个“中农”成份。</p><p class="ql-block">早就看陈少帮不顺眼的薛兰英走过来,高声喝斥道:“你上工晚可不是一天半天啦!夜校也没见你去过几次,你很不老实!”</p><p class="ql-block">估计陈少帮是喝了点酒,今天竟敢顶撞大主任:“我怎么不老实啦?上午收工那么晚,回家后我还得自己做饭。你能让我与有老婆的人比?”</p><p class="ql-block">薛兰英有些懵,说不出话来。王洪祥冷笑着说:“一顿午饭需要三个小时,你做婚宴大席吗?”</p><p class="ql-block">陈少帮没再吭声。薛兰英缓过神来,声调开始激昂:“你就是不老实,你的行为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地主、富农,不敢明的来了,你可倒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破坏。”</p><p class="ql-block">接着,薛兰英对王洪祥说:“洪祥,马上找几个民兵把坏分子陈少帮绑起来!西街治不了他,城关公社能治他,县公安局能治他。”</p><p class="ql-block">大家有些惊讶。这些年,批斗“阶级敌人”,也没有捆绑之事发生。一小队的社员们大都沉默着,陈少帮的老实儿子更是不敢说什么,一小队的几个小青年往远处躲去。</p><p class="ql-block">王洪祥只好给二小队的民兵排长,一个姓任的楞头青使了个眼色。这小子赶快从一辆拉粪的车上解下绳子,走到陈少帮跟前,骂了一句:“就你娘的嘴硬!”</p><p class="ql-block">任排长带着两个民兵,还真的押着五花大绑的陈少帮去了城关公社所在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然,城关公社的干部没有“接受”五花大绑的陈少帮,更没有把这个“坏分子”扭送公安局。晚饭后,有人看到他一人回家了。</p><p class="ql-block">后来有机会与那天押送的一个民兵聊天,他告诉我:</p><p class="ql-block">“是王连长偷偷交待任排长,先押着陈少帮去公社吓唬吓唬,再到僻静处教训他一下。”</p><p class="ql-block">我问:“你们是怎么教训他的?”</p><p class="ql-block">这哥们瞪我一眼走开,找别人说话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选自《县城里的农民——一个回乡知识青年的记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2年07月17日初稿</p><p class="ql-block">2024年12月07日改稿</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