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一生,历经惊心动魄又跌宕起伏,最后柳暗花明的故事,发生在中学大礼堂,听取中考录取通知书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要讲这个故事,还是离不开时代背景。1958年,中学校园高大的围墙上,出现一些比人还高大的红字:“教育为无产阶级的政治服务……”</p><p class="ql-block">有个高年级男生,至今都对他钦佩不已,他给同学送的日记本,扉页上的题词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这首看似描写爱情的诗,它道出了当年教育的真諦。很快地,这个接受日记本的女生失学了,她的名字叫振华。她是我眼里,首个新教育制度的牺牲品。这一年振华十六岁,我总喜欢称这个年龄为花季。</p><p class="ql-block"> 翌年,轮到四哥他们了,他们那一届,同样清洗得干净利落,家庭出身不好的没有一个进入高一级中学。这一年,中学的首届高中生毕业了,家庭出身不好的遭遇与初中毕业生一样,全部名落孙山外。包括送振华日记本的男的,他送振华的诗,也是他的挽歌。还有一年级少先队辅导员,那位大义灭亲的小英雄也落第了,在家庭出身面前,表现一文不值。</p><p class="ql-block"> 因此,只要看见校园围墙上的那些大红字,焦虑、害怕和恐惧,就像大山一样的压向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磨难,让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在一日又一日的折磨中,变得落落寡欢,变得老气横秋。</p><p class="ql-block"> 这天的情况也是这样。如约而至的同学,都坐在前面的座位,他们交头接耳,传来的都是叽叽喳喳的交谈声。前面还是有空位的,但我没有凑上去,我在挨近后门的侧边趁势坐下。大礼堂,敞开的大门和敞开的窗户,外面的阳光倾泻而入,整个大礼堂亮晃晃的。大礼堂的地板前低后高,坐在后面的我居高临下,我可以俯瞰整个大礼堂,包括坐在大礼堂里的同学。</p><p class="ql-block"> 不知什么时候,大礼堂突然静穆下来。啊!原来是学校领导来了。这个领导就是苏嘉禾老师,苏老师是我一年级的班主任。我进中学的那一年,除了“教育为无产阶级的政治服务”,就是要“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从进中学,便是无休无止的劳动,到一年级下学期,干脆到农场“勤工俭学”,班主任得亲力亲为。但是,苏老师患有腰椎结核,连走路都困难,哪里胜任得了体力劳动。到农场的时候,班主任换成周敬荣老师。此刻,苏老师艰难地走上台阶,然后向同学们颔首微笑。苏老师的微笑,感染了同学,大礼堂里又出现小小的骚动。苏老师摆摆手,清了清嗓子说道:“同学们,我代表学校,宣读录取名单。”</p><p class="ql-block"> 我这时正襟危坐恍惚迷离,我端正得像泥塑木雕。我的心紧张不已,我的心跳加速,我绯红的双腮变得苍白,我的手心沁出冷汗,我的灵魂好像出窍,我的脑子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苏老师开始宣读录取名单。苏老师最初宣读的是,那些录取到高中部的同学。本校高中部,始于1956年,每年招收两个班。我们毕业这一年,高中录取三个班。招生人数从往年的100人,增加到150人。日后想来,这或许就是董老师劝我改普高的原因之一。那一天,每一个被录取的同学都激动不已,你问我答,交头接耳,大礼堂里又是一阵骚动。这时有人与我搭讪,我没有理睬,我的心紧张到极点。</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我看到前三四排的小红转过身来,她与后排的同学愉快交流。小红的脸笑得像花一样,她清澈的眼睛里滚动着激动的泪花。啊!原来她录取到高中了。小红是我小学的学友,她的家庭出身也是地主,她的被录取,让我看到一缕升学的希望。我的心砰砰地跳,我全身的血液极速地奔流,我苍白的双腮又变得绯红,我的手心变得温热,我出窍的灵魂又回到身体。</p><p class="ql-block"> 高中念完后,开始念中专了,当听到绳妹的名字时,我感觉离升学的希望越来越近。绳妹是我初中学友,她原本是要读大学的,因为家庭出身改报中专,现在,她被大理卫校录取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也不知道中专的宣布顺序是:先宣布州内中专,尔后才是州外的。这一年,州内录取的中专生也不少。那些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他们迫不及待地回家报喜和筹措学费去了。先前满满当当的大礼堂,这时变得空空落落。直到这时,还是没有我的名字,我的焦虑和紧张,越发加剧。我绯红的双腮变得寡白,我的手心又沁出冷汗,我的灵魂再一次出窍,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恍惚迷离我仰起头一声叹息。</p><p class="ql-block"> 然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在最后。到学校报到后才知道,我读的那个班是由军护校转来的,军护校是那时青年学生的最爱。美好来得如此的意外和突然,一时之间,我还没有从恍惚迷离中清醒过来。我在想,我真的被录取了吗?这时,只听苏老师又说:“那些考取到外地的同学,家庭生活困难的可以到学校领取路费,其领取方法和评人助金一样。”</p><p class="ql-block"> 宣布这一通知的时候,大礼堂已无其他同学的踪影。就为这个,我特别感激苏老师,这一通知对于我是雪中送炭。</p><p class="ql-block"> 苏老师走了,我依然正襟危坐如泥塑木雕一般,我还没有从迷茫恍惚中彻底清醒过来。就在这时,我听到后面有人呼叫我的名字,我折回头一看,原来是饶定强同学。他说:“走吧!同学们都走光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空荡荡的大礼堂里,只剩下我俩。我是不相信我的录取,而他一定是等待他的名字。我后来才知道,毕业前夕,学校周围的墙上出现反标,家庭出身不好的都是嫌疑犯,就为这个他落选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我,不经意的总结人生。想起大礼堂里听候录取通知书的跌宕起伏,最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要畏惧暴风雨,美丽的彩虹出现在雨后。</p><p class="ql-block">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岔路口,我站住了。街边的沟水舒缓流淌,“哗啦哗啦”好像是在欢唱,小溪小溪,你怎么不哭啼了?我在悄悄地问,回答我的,依然是小溪哗啦哗啦的欢笑。小巷里恣意怒放的野蔷薇,好像也在随风舞蹈。我扬起头来,发出舒心的微笑,我的腳步是如此的轻松。</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黄健从从钟鼓楼走来。黄健是我初中同班同学,他也是我小学时代校友。黄健家庭出身好,他考取昆明医士学校。他后来对我说,他原本想读高中再读医学院,后来听说有医士学校的名额,干脆就读医士学校了。黄健这是志在必得啊!那一天,黄健潇洒自如地向我走来,他问我,“有住处了吗?”</p><p class="ql-block">我摇摇头。他说:“如果没有,就到范士贤家好了。”</p><p class="ql-block"> 范士贤也是我的同班同学,他这次考取高中,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这样有个好处,明天可以与黄健结伴回家。但这时我还有件要事,我 回家盖章后要来学校领取路费,我让刘静茹等我。我的这些同学真好,刘静茹将那均也留下了。他两也都考取昆明的中专学校。</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 ,范士贤生起炉火,我们三人围着火炉而坐。火盆腾起红红的火焰,小油灯闪烁着红红的灯花。我们三人娓娓交谈,自然而然地谈到四个落选的同学。他们是饶定强、党学烈、孙克鑫和王银书。</p><p class="ql-block"> 我的眼前,不由地出现三年前的考试情景。那时,全县3000多名考生汇集县城,参加庄严肃穆的考试。考场布置森严,考生对号入座。按清代科考规定,考生试卷上的姓名都是密封的,以防考生与考官勾结作弊。这是成绩面前的择优录取,所以,我称我们这一届是末代择优录取生,之后,就是以家庭出身论英雄了。谈起这些同学落选的原因,黄健和范士贤异口同声地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地主家庭出身!”真是一针见血啊!</p><p class="ql-block"> 次日傍晚,如血的夕阳挂在西天,整个南涧坝子沐浴着金色的光辉。我才钻出山谷,便看到母亲熟悉的身影。后来才知道,母亲与父亲一样,以为我再也不会有书读了,母亲知道我自小爱读书,她当心失学给我的打击大,怕我一时承受不起,母亲害怕我出什么意外。因此,我前腳才离开家,母亲带着大弟就跟来了。显然地,母亲跟来的目的是安慰我。然而,让母亲没有想到的是,从同学们的口中,母亲得知我被录取了。这样美好的消息,对于母亲像大旱之甘霖,润泽母亲干枯的心灵。这一天,母亲和大弟轮番在村口翘首以盼,终于等到我的归来。站在村头的母亲,她瘦削的身体,整个儿沐浴在金色的霞光里,母亲脸上的笑容甚至比我小升初时还要愉悦和灿烂。我迎着母亲走去,我说:“妈妈,我--”</p><p class="ql-block"> 未待我说完,母亲说:“你的同学已经告诉我了,你已经被录取了。”</p><p class="ql-block"> 土管坝,朝霞耀眼的升起,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山庄院落。我们一家全都沉浸在快乐里,大弟失学的忧伤被暂时忘却。厨房里传来父亲久违的歌声:“……二呀么二朗山,那怕你高万丈,解放军铁打的汉,下决心堅如钢,誓把那公路修到西藏。”</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眼睛本来就炯炯有神,这时添明媚的光辉,好像早晨初升的太阳。父亲说:“我去给你盖章,你陪弟妹玩耍。。”</p><p class="ql-block"> 父亲把我留在家里,仿佛是冥冥中有昭示,别时容易见时难!后来我离家一别八年。也就是这一天,我给弟妹们讲述发生在大礼堂的故事。弟妹们听了高兴和兴奋不已,小民的快乐,就是这样的廉价。这样的好事,日后再也没有碰到过。</p><p class="ql-block"> 山里人家,一个村几户人家,几个村一个小队,几个小队一个大队。那一天,父亲从这座山头攀爬到那座山头,其辛苦不言而喻。父亲食不果腹饥肠辘辘,父亲的水肿病和贫血病还未痊愈,但父亲就像是注射了强心剂,父亲喘着粗气也在努力地攀爬。傍晚,西边的太阳只剩下半个红红的脸儿。父亲归来了,他说:“我们现在就走。”</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母亲还去出工。我离开家庭的时候,竟然没有母亲为我送行。在重大患难面前,礼仪也不重要了。回顾站在门口的弟妹们,他们的眼里除了惊喜还有渴望,他们是不知灾难逼近的孩子,之后因为家庭出身地主,他们都失学了。走出村子,我和父亲走得很急。我的证明,这时还差一个公社的公章,走在路上父亲再三叮嘱:“你要称呼公社书记为舅妈。”</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俩个舅妈,我称她俩为舅奶。公社书记是大舅奶的儿媳,与父亲成表兄妹。解放前,父亲与这个表舅走彝方做生意,父亲有事先回来了,之后这个表兄说,买回来的茶叶和棉花被水冲走了。父亲不相信,气头上父亲说要用屎去泼他,幸好被二姨父劝阻住了。过了些时日,表兄因時疫过世。想起过往,父亲唏嘘不已,父亲说,“如果那盆屎泼下去,表兄之死就成我的血债了。”</p><p class="ql-block"> 这位表嫂是斗争地主的积极分子。还听说,书记的老婆婆,就是大舅奶,她一见母亲就埋怨,她说:“我家小金安(父亲的小名)本来是个穷光蛋,就是讨了你变成地主。”</p><p class="ql-block"> 就为这些,我对大舅奶一家都害怕。父亲仿佛看出我的心思,父亲说:“孩子,你不要怕她,当年你母亲对她家不薄 ,我想这个忙她是会帮的。”</p><p class="ql-block"> 当时也来不及细究,许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一个冬天的午后,书记舅妈的母亲来到我家。老人对母亲说:“阿婆太,你留着的旧衣服给小罗一件。冬天来了,小罗没有衣服过冬。”</p><p class="ql-block"> 母亲常常将一些衣服,洗净留好施舍给穷人,当时,这也算一种慈善事业。但老人要的时候,母亲攒留的衣服已经送完了。后来,母亲把父亲还没有穿过的新衬衫送给老人。父亲那时当教师,为人师表得注重仪表。给小罗的衣服是天蓝色衬衫,那件衣服给小罗后,他们也没有改动,小罗穿在身上,长长的袖管好像是唱戏的水袖。</p><p class="ql-block"> 我震住紧张的心向公社大门走去,忽然,父亲拽住我,他小声地说:“我在这里等你。”</p><p class="ql-block"> 说罢,父亲闪入树后。后来的情况,正如父亲所言,这位书记舅妈不但给我盖章,而且热情地留我住宿。</p><p class="ql-block"> 庭院里,飘荡着茉莉花的清香,我抬头仰望满天星斗。这时,天完全地黑了,我想到父亲还在外面等我。于是我对书记舅妈说:“舅妈,外面有同学在等我,我去告诉他们不要等我。”</p><p class="ql-block"> 书记舅妈是何等精明的人,她心里明白,在外面等候我的,哪里是什么同学,定然是我的父母。但是,她对我父母绝对是要回避的,她笑了笑说:“去吧,天黑不要摔跤!”</p><p class="ql-block"> 我摸索着出来,父亲的黑影闪出来,父亲急切地问道:“章盖好了吗?让我焦心极了。”</p><p class="ql-block"> 我把情况告诉父亲,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说:“这样也好,那我也不到你老姨家去了,我就去你三舅奶家,也不误明天的早工。”</p><p class="ql-block"> 黑夜茫茫,我们父女依依惜别。子欲养而亲不待,别时容易见时难,这一别就是八年。</p><p class="ql-block"> 透过车窗,凝视着连绵的田野和山峦。这是晚秋,收割后的田里,紫色的鲜花连着荷叶枯枝,路边的灌木丛里,那粉色白色的茶花闪闪烁烁。为了追逐梦想,我告别了故乡,也告别了我的少年时代。</p><p class="ql-block"> 一些年以后得知,我们那一届不仅录取的同学多,而且都是按照所填志愿。</p><p class="ql-block"><br></p> <h3>上昆明后与刘静茹合影。</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