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天晴了

这是我第二次读小说《玉米》，却是第一次读《玉秀》和《玉秧》。这三个中篇小说既是单独存在的，就好像玉米是玉米，玉秀是玉秀，玉秧只能够是玉秧，她们是三个独立的人。但这三个中篇又是一体的，是一部长篇小说的三章，也像玉米、玉秀、玉秧是血缘深厚的三姐妹，她们是一家的。很久之前读《玉米》的时候，是不知道还有《玉秀》和《玉秧》的，我想，如果可以，最好能够一起读，一次完整地、彻底地被这一家的三个女孩，最后成为三个女人的故事深深地刺痛、缠绕和思考。

王家庄的村支书王连方和妻子施桂芳结婚之后，连生了七个女孩，最后终于生了一个男孩，施桂芳的戏基本上就算结束了，她弃权了，懒散了，放任自己自流了。玉米是老大，十几岁已经接管了母亲的家务职责，挑起了大梁，一句话，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从小时候开始，一直到多年之后，玉米在这个家里的身份和地位都没有变。这也决定了玉米为什么在父亲犯了作风问题被撤职之后很快嫁给中年丧妻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郭家兴做填房。王连芳当村支书的时候，玉米是骄傲的，介绍人介绍了隔壁村被召为飞行员的彭国梁。郎才女貌、又红又专，还是国家的人，玉米好好地体会了一把少女的恋爱，以及被周围的乡亲高看几眼的虚荣。然而，王连方犯了流氓罪，破坏军婚，双开了，家的败落是江河日下式的。玉米是最敏感的，她尽量避免招惹是非，母亲是靠不住的，她早就不管了，现在更加无能为力了，父亲从村里最显赫的人变成了一个灰溜溜的、中年之后半路出家的漆匠，他打算多出去干活，避免在家的尴尬与落寞。妹妹们都还懵懂无知，玉米的压力可想而知。但是玉米是不甘人后的，她憋着气，想着自己还有当飞行员的希望，这个家还有翻身扬眉吐气的机会的。

一天晚上，村里在打谷场放电影，二十世纪八九年代，在广大的农村，这样一个集体的娱乐节目和节日，哪个年轻人会错过？玉米掂量了一下，决定守在家里。三姑娘玉秀十七了，一向都是花枝招展，恃宠而骄的，因为特别的漂亮从小被父亲宠爱，尽管现在父亲不在权了，但是漂亮也是资本啦，她没有大姐玉米那么深刻的危机感。玉米提醒了妹妹玉秀，在外面别太招摇了，让玉秀带着老五玉叶一起去。电影散场好久了玉秀和玉叶还没回来，玉米不得不去打谷场寻找。这一夜，这场电影，是残酷的生活给这个家的一击重锤。玉秀和玉叶被轮奸了。参与者众多，两个遭受侵犯的女孩却一个也想起来了，村里的男青年个个都像。强奸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却没有人同情受害者。要责怪人性的恶与低劣吗？这些人都是朴实的农民啊！流言蜚语是村民加在玉米姐妹身上的另一把刀。流言没有脚，却跑得飞快。彭国梁，玉米最后的希望，不出意外地，丢弃了“听说已被糟蹋的玉米”。玉米没有辩解，她一直都年少老成，知道自证清白是没有希望的。

没有人知道玉米受到了多大的打击，有多么恐惧和绝望。玉米咬碎了牙，自己捅破了处女膜，然后让父亲给自己找了一个当权的男人，无论长相、年龄，只要手握权利。然后，悄无声息地，玉米把自己嫁了，做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填房，也就是说，郭家兴的原配妻子得病了，没几天活了。等她一死，玉米就去给郭家兴当妻子，这就是填房。

作者说：“不幸的女人都有一个标志，她们的婚姻都是突如其来的。”玉米有什么可挑的呢？玉米对自己的命运有清醒的认识，为了这个家，她已经没有资格谈恋爱，做女孩的梦了。玉米的成长都是突发的，急剧的。她选了这条道路，还要做长远的打算，等站稳脚跟，把玉秀接到县里来，让妹妹们有另外的机会。为此，玉米的妻子和后妈身份，充满了委屈和难堪，也就有了献身的悲壮。

《玉米》在玉米结婚后就结束了，但是玉米的故事在《玉秀》里继续，只不过，玉秀掺进来了。玉秀在村里没脸呆下去了，不得不投奔姐姐玉米，但是，姐妹俩却是暗地里较劲的。玉秀为了留在城里，用尽了心机，给郭家兴的女儿郭巧巧做免费丫鬟，给姐姐姐夫一家做家务。但是玉秀天生的媚态，一遇到郭家兴回家休年假的儿子郭左，再怎么用理智也压不住，毕竟是十八岁的女孩啊！眼看妹妹和继子要出问题，玉米不得不出手干涉了，她只说了一句话：“我妹妹，玉秀，这个春上被好几个男将糟蹋过了。”这就够了，郭左愤然离家。在离家之前，郭左强行睡了玉秀。玉秀认命了，多一个男人也没怎么样。但是，这一次，玉秀怀孕了。十八岁的女孩，没有任何依靠，还背着不好的名声，她蹦、跳，吃药，都没有让孩子流产，玉秀一次次想到了死，却终究迈不出这一步。玉秀勒紧肚子，瞒住了姐姐玉米，因为玉米即将生孩子了。直到玉秀肚子痛，即将生产，玉米才知道。玉米不得不替玉秀善后。玉秀没见到自己的孩子，那个男婴儿一出生就被安排送了人。玉秀躺在床上，彻底地安稳了。这个女孩，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呢？作者没写，《玉秀》就这样结束了。

接着是《玉秧》。相对来说，《玉秧》是独立的。玉秧是家里的第七个女孩，和姐姐玉米玉秀年龄相差太大，父亲下台的时候她还很小，她是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她是家里的小透明，和姐姐们的感情也没那么深，一颗无人关心的小草。好在，玉秧肯读书，考上了城里的师范学校。时间往前推三十年，玉秧考上城里的大学是她前面十几年最大的亮点，说是光宗耀祖也不为过。但是，玉秧在大学里的日子却不好过：不漂亮，没有什么出色的本事，童年与少女时代的自卑根深蒂固，玉秧只能够努力在新环境里生存下去。玉秧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宁愿脱了裤子让校保卫处的魏老师摸遍自己的私处，她深知谣言的威力。为了得到被魏老师重视的微弱的自尊，她甘愿当私底下的监视者，监视师生们的一举一动，就为了满足阳痿不举的魏老师变态的欲望。班主任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和班上的女生庞凤华恋爱了。监督庞凤华成了平凡的女孩玉秧神圣的工作。直到魏老师根据玉秧的情报把班主任和庞凤华堵在宿舍里，班主任无法证明清白，趁机逃跑了，玉秧也没有什么触动。她甚至在想：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因为校主任说“班主任掉进了人民的汪洋大海”。故事到此结束了。

玉秧做错了吗？玉秧不愚笨，她靠着自己的努力读了大学。但是，她又是无知的。她和当初一群伤害姐姐玉秀的村民有什么区别吗？玉秀错了吗？十七八岁的女孩情窦初开，她没资格吗？她和妹妹被每天生活在一个村子里的人强奸了，没有人告诉她们可以怎么办，她们反而成了耻辱的柱子。玉米还有别的选择吗？除了做填房，她还有更好的出路吗？……

毕飞宇说“玉米”是他很长一段时间苦苦等待的一个人。他的创作欲望与灵感，好像是“玉米”自带的。李敬泽说“玉米”就好像“红高粱”，贫贱的植物，因为毕飞宇和莫言的文字，焕发了神奇的光芒。

玉米和高粱都是年生植物，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玉米和高粱应该早已经更新换代了。每个时代，都会有独特的印迹。要是现在的王家庄，七个女孩加一个男孩的家，每个人应该有更多的选择和机会。曾经的乡土中国，毕竟已经过去了，ta们，命运又会有什么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