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亲）未见过的父亲回来了

雪

1981年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哥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电影。”我兴奋地跳上哥哥自行车的后座。路上，哥哥突然改口：“其实，那只是个骗妈妈的幌子，我是带你去见爸爸。”我瞬间愣住，心头掠过一丝错愕——我的父亲？ 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听外婆说，爸爸妈妈感情很好，爸爸特别喜欢我。在我4个月大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爸爸给妈妈一封信，是离婚书，匆匆忙忙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哥哥自行车在一个院子前停下了，奶奶和几个姑姑从家里出来，拉着我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面前，哥哥说这是父亲，快叫一声爸爸。我傻傻看着这个陌生的父亲，我从小没有父爱，长兄如父，我不敢违背哥哥的话，很不情愿地轻轻叫了一声爸爸。眼泪夺眶而出，眼里充满了怨恨。奶奶和姑姑们本来很高兴地在说我，像，太像了，和爸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突然被我的表情吓到了。哥哥向他们解释，不能怪我。由于父亲在海外，文革期间家被查抄，不能加入共青团。尽管两次高考成绩都上线，却因为政审没通过不能读大学，最终只能前往农村。 　　看着西装革履的父亲，痛心疾首的我，脑海里又回想起那伤心的一幕幕。 在缺失父爱的童年，我最大的心愿是全家一起过个年。 高考恢复第一年，我看到学校橱窗里的成绩公告，我上榜了，欢天喜地，梦想着以后能读自己心仪的大学。当时的政策，高考成绩上线后，还需要政审，因为父亲在海外，我政审没有通过，很遗憾大学梦碎了。为了能参加第二次高考，我必须下乡，因为哥哥已经留城工作了，母亲担心我，不同意。我执意下农村，自己迁户口，在临安山区插队落户，让母亲伤心不已。 　　刚毕业的我肩不能挑，手不能做，却要和当地的农民一起上山干活。在闷热的茶园采茶叶，被蚊子咬得体无完肤；上山挖竹笋做笋干，没有手套，满手都是血泡；山路都走不稳，还要挑粪桶爬山；晚上还要咬牙坚持在煤油灯下看书。第二次高考又因为政审我再次大学梦碎，为了读书我只能考不要政审的电大。 　　听了哥哥的叙述，奶奶把我紧紧抱住，不停地安慰我，拿着手帕轻轻地替我擦眼泪。父亲沉思良久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带你回香港去，那里可以圆你的大学梦。父亲一直想回来，所以在外面没有成家，按当时的政策规定，可以带一个未婚的子女出去。我当场拒绝，坚定地回答，不。姑姑说现在很多人想去国外，都没有条件，你还不想去？然后把父亲国外带来的名牌包，迷你收音机拿给我，我不接，吼着我要和妈妈外婆一起生活，我宁可读电大，拔腿朝门外跑去。一直拒绝再见父亲，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年轻时的父亲很帅气，脾气好，人缘好。几天以后父亲去看望了母亲，母亲说我脾气倔强，心病还要心药医，父亲听后说知道了，谢谢。从此父亲每天给我写信。 父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母亲一直保留着，直到父亲回来，她才将它郑重地交给了我。 　　那时我每天都能收到父亲的来信，后来为了不影响我学习，改成一周2-3封。信中说他没有抛弃我，是为了躲避反右运动，离家到了海外，这是他做了错误的选择，他是爱我的，是爱家的。他不成家就是想有一天能回来，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也欣慰了。父亲通过信把他的前半生都讲给我听。从他在桂林陆军子弟小学读书，一直写到这次决定回来。父亲文笔很好，每一封信都能看出他对家、对我们的挂念。有一段时间他去福建，给我的信尾他写到“人在福州，心在杭州”。让我感到很温暖，血浓于水，亲情就这样通过书信紧紧相连。 　　父亲年轻时体育很好，是浙江大学的前身之江大学的短跑冠军，还是游泳冠军，喜欢爬山，骑自行车。我也是学校的短跑冠军，也爱好游泳，爬山。父亲说我不但容貌像他，爱好也像他，不服输的性格更像他。 　有空的时候，我便会去看看奶奶。奶奶很和蔼可亲，她说，爸爸是因为爷爷被牵连的，爷爷是保定军校（黄埔军校的前身）毕业的国民党军官，解放时被俘关押在狱中，大姑嫁给爷爷同学何应钦的孩子，一起去了台湾。反右运动要抓他，不得已才跑的。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才明白为什么妈妈能帮他说话。 妈妈考虑到父亲孤身一人，同意我去照顾他。因为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外婆认为女孩子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以后才会讨公公婆婆喜欢，所以教了我一手做菜的技术，我特喜欢做面食，而爸爸最喜欢吃面食。爸爸常在我住的房子等我下课，看我做饭菜，有时还会帮忙摆碗筷。 　　在我不上班休息的时间，我和父亲会去西湖边看风景。常常去苏堤边上的香格里拉饭店，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有时天气不好，我们就在家做面食吃。春天做水饺，爸爸喜欢荠菜肉馅的，冬天做水饺羊肉大葱馅的，有时做葱油饼，千层饼，有时候做西红柿鸡蛋面疙瘩汤。父亲说回杭州真好，有家的温暖。 　　父亲喜欢花，我们冬天去灵峰探梅，春天西湖白提踏青桃红柳绿，夏天曲院风荷剥莲子听蛙鸣，秋天到植物园赏菊，喝龙井和桂花茶。四月初杭州的牡丹开了，我们一起去看牡丹花，父亲说和洛阳牡丹更胜一筹，品种更好，规模更大，我喜欢极了。 　　父亲总是用慈祥地眼神看着我，他说会用余生来弥补我童年缺失的父爱。那时没有双休天，我说想看洛阳牡丹花，4月中旬洛阳牡丹花开了，爸爸就定好星期六晚上的机票，带我去洛阳，周日看完牡丹花，下午再飞回杭州。当时我很感动，我不经意的一句话，父亲却牢牢记在心里。那是87年的时候，坐飞机真的很潇洒，让我同事们都好羡慕。 　　86年奶奶仙逝，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让我照顾爸爸，我安慰奶奶并承诺一定会的。就这样我承担起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18年。 　　父亲想看看他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桂林陆军子弟学校，我陪他坐火车软卧去桂林，还去了阳朔坐船，又去柳州、南宁玩。 　　2002年7月1日，父亲查出来肺癌晚期，已经骨转移，不能手术，父亲拒绝接受化疗，他平静地向医生询问自己的生存时间还有多长，医生说3-5个月，父亲笑着说，可以了我想做的事都可以办完了。住院期间父亲从不穿病人衣服，每天西装领带，从不认为自己是病人，早上挂好盐水，下午我就带他去西湖边坐坐，喝咖啡，晚上再送他回医院。父亲心态极好，积极配合医生，关心同病房的病人，感动了医生，给了他许多特许。 　　父亲抗癌15个月后，2003年10月18号，早上我炖了鲫鱼浓汤送到医院，医生告诉我父亲昨晚消化道出血，不能喝热汤，情况不好。看着父亲满头虚汗，我让阿姨打了一盆热水，轻轻地给他擦擦，又给他擦了手，我知道父亲爱干净，于是为他修剪了手指甲。医生看见监护器的报警，都赶过来，想做抢救，父亲朝医生摇摇手，慈祥地看着我，说有点累想睡一会，然后拉着我的手，把头靠在我手心，微笑着闭上眼睛，驾鹤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