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河

王远

我的河

看见河，总会产生某种亲近的冲动，不管在城市还是农村。

我是故乡水的儿子。

故乡的河离得越来越远时，影像就越来越清晰。我的童年、少年与它们的流淌相随相依。时而清澈时而浑浊的河水在时而平缓时而奔涌，它是润泽也是冲刷：孕育故乡儿女，荡涤污浊尘埃，它见证小城前世今生，传述一方民俗特有的故事……那些四射的河道、源出山野古井的清流，在历经岁月沧桑之后被现代建筑消隐掉了，已经无法掀开的沟塘湖滩、古木傍田以及石岩岸堤，执拗地用魂魄向世人描述曾经流动的图画，唤醒记忆回味中美好的寓言。

隶属关系决定城池走向，务川坐位，以南为尊。一条贯城河从鱼子孔流来，孔即洞，洞出之水胜于井，所见鱼子，游曳渐大。流域阔绰，数亩良田依润而肥，田坝凹陷于周围山丘，春绿秋黄，风送稻香；岗上古树掩隐，岗下几户人家，日照瓦油、月映炊烟；窄隘之处汨汨叮咚，一派田园牧歌。

鱼子孔出口是农具厂，大跃进时期的产物，机床、铁件参差，几十号职工在忙碌计划经济时代的计划任务。

左侧以上是傍着大坡的虎居关，名为实用，盘踞雄关，南来经径，迎客御敌，好一处要隘。

清水夜以继日地流在宽窄不一缓急有度的河道，温存的母亲一样滋养周边稻田庄稼草木牲畜，春夏秋蓬蓬勃勃，冬季也不失盎然生机。河至福泉段便有了声势，昂然渐开，河道宽阔成型，恰遇陡泻，上下落差数十米，成瀑之水结节跳跃，水花飞溅触岩怒歌，直至城南进口方见趋缓，几折几弯，迂回婉转，缚野奔于宽塘，歇怒吼于岩阶，流水归顺在进城的召戒，降伏的奔流成为倚居之沉，三三两两的骑河人家，安然于河床，与流共眠。

城西河分两支，一支源起大树子方向，涧溪，涓秀，一路洗刷跌宕，沟壑白岩沙底，水草杂荆花蕊，茂密浓郁，翠滴玉珠，曲直朋聚，点首笑宾。滩塘自成规矩，浅见鱼虾鳅蟹，深游鲫鲤鳖龟；另一支出自芭蕉弯水井，那井伏卧岩穴，岩穴状牛，戴百年翠柏苍楠之顶，涌出之泉甘甜透凉，常年恒流，不亏不盈，清澈醇润，井边人家尽享其净。县城学府侧坪而坐，众师生来往捧饮洗涤，让清流粘了知识的光，河也文化田也文化。万担仓以西百米，也有一井一树，井泉涌出之量与芭蕉弯比肩，而楠木树则三人合围，年岁远在周边古木之上，荫蔽人家散落三两，其耕其食尽享井泉之润，此地亦名大树子，树下井水沿周围良田汇入西来之河。芭蕉弯至万担仓，上坝社所属百余亩稻田均为西来河水滋养，稻熟季节，沉甸甸的秋谷浪成金色的海洋。

两支涧溪之水汇集于万担仓继续东下，过上坝田畴、婺星陨石，穿大操坝石拱桥、城中木桥、骑河楼，终与南来贯城河汇于南门骑河楼盖隐之下。

城北之流，一为井，一为涧：井水涌出于住户稠密的上坝社区，源流如注，先人早年砌筑两池，井水供周边上百人家饮用；涧流源自菠萝山边，浑成的流道无序在随势取低的山野。涧流、井流合水于学坝子九层塔下，九层塔相拥牌坊拱桥共听声响。

东边之河，盘龙清一流，中途汇入江军洞、大坡二坡冲沟分支，平常水量小，只在涨水季节短暂咆哮。龙洞湾，半条街饮洗之依，水出千年古洞，洞内暗流不绝，逢涨水季节，汹涌喷柱，洞口缚不住脱缰野马，水柱如洪，裹雾挟烟，雷动倾城。

县城各流汇集之河，最终流入城东水库，水库阔约十数顷，东南向，呈葫芦状。土筑库堤厚重墩实，左岸出水宽口人工砌筑，石底石岸，无坚不摧。

四方河流，平日有礼有节，携一溜青绿逐波而下，滩塘渚上，几只鸭子，几旋水鸟，摇曳扁竹根，刺槐垂丝柳……光屁股孩子游泳嬉戏于深塘浅滩，捉鱼摸虾垂钓撒网，乐此不疲。

山区小县城，好不容易的一处凹平，四周山围，如盆桶之底，河流把住居田土自然线分，块块相傍片片相依，河之结交民之结交，融洽和谐。

就这斯文，遇不得涨水。端午前后，大雨甚至暴雨连连，四方山洪夹泥带沙狂泻怒奔，浑黄之水咆哮着涌出岸提，涛起浪高，冲毁田土覆灭绿茵，桀骜不驯狂放不羁，偶见河面漂过鼓胀的猪狗牛羊之尸，木板、门柱、柜桌箱凳冲来时，必然叹息遭灾人家。洪水漫过河堤冲进街道涌入沿街木屋，大人小孩泡在水中不停捞检家什，从南至东，无数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被卷走。骑河楼人家更是战战兢兢，汉子们执杆掌木立于危岸，挑开那些冲来的堵水之物，他们知道，一旦杂物积堵于柱，房就保不住了，不是一间而是所有骑河人家，尽管屋内地板已经漂起来被冲走，一定要保柱子，保梁架，赤膊光背的男人们一边抹脸一边合力挑排堵物，嘴里喊着“卖屁狗日的，别下嘞！”的话，老人们则抖着嘴默念祈祷之语。自发的抗洪阵势、竭尽所能的保家合力，生死搏命不过如此。

以上的场景，静的动的，温顺的暴虐的，都没了，只剩叹息。

故乡的河还在流，不过是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