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米族的历史：口碑中的历史

丽江 曹继

普米族是我国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灿烂文化的古老民族，同时是云南省世居人口较少民族之一。普米族历史悠久,口传历史可以追溯到4000年前的夏商时期。普米族系先秦时期甘青河湟地区古氐羌族群遗裔，历史上，西番先民经过漫长的大迁徙，沿横断山脉东侧江河流向地带，自北向南一路走来，上下几千年，纵横几千里，逐渐在滇西北实现定居。至明清时期，川滇边境的西番已是一个繁盛的族群。

迁徙场景中的槃木王

第一节、口碑中的历史

追溯普米族族源，一是根据《汉书》关于西戎和羌的记载。二是以普米族家喻户晓的口碑“直吾布只董，普米热贡祖”为依据。三是依据普米族韩规经典《习卜呆》之大祭羊中“动给扒洛”章节关于人类起源的记载。据《后汉书·西羌传》记载，公元前300年～700年间，羌被秦西逐，羌人吾弋爰剑从秦逃奔到青海，传说他身上附有神灵、能力超群，被族人推为领袖。吾弋爰剑的曾孙“忍”及“舞”独留湟中并多娶妻妇，忍生九子为九种，舞生十七子为十七种，羌之兴盛从此开始。普米族称祖先为祖父九弟兄，祖母七姊妹（普米语称为布查给，迪查哼），这与上述记载是一致的。据口碑，不论居住何地，凡操普米语的同胞共同承认，普米族起源于“直吾布只董，普米热贡祖”，意为在雪水汇聚的地方，形成了普米四个部落。这概述了普米从古羌部落中脱离出来形成单一族群的历史。远古时代，普米族先民古羌人游牧在祖国西北高原上。先秦时期，普米先民羌人居住在甘肃、青海、四川西北部毗邻地区。其后汉、唐、宋时期，沿四川西部流经横断山脉的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向南迁徙到四川西北部及云南西北部边境。元世祖忽必烈南征大理时，部分西番人随军南下，最后定居于滇西北的丽江、迪庆、怒江、大理等地。

普米族韩规经典《习卜呆》大祭羊经书 “动给扒洛” 章节中说，人类起源在“斯巴亚米甲布”时代，这个时代只有口授经，没有文字。斯巴亚米甲布有九子，即普米族流传的祖父九弟兄。九子中有一个子名“西戎早姓”，他的孙辈生了四个儿子。在传说的祖先九弟兄中，普米是其中四个儿子。普米族从众羌中脱离出来形成单一族群约在传说中的夏代。普米语称汉族为“夏米”，即夏人，可以佐证普米先民与夏代的渊源关系。

寻根觅源

一、 创世古歌

普米族口传历史的大幕从神话传说中开启，在遥远的中国西南边陲——那横断山脉的一个角落，在重重高山、浩浩大江所环抱的边邑——滇川藏接壤交界的土地上，世世代代生活着一个自称普米的山地民族。如何弄清这一古老民族的来踪去迹，这是一大难题。

人类从何处来？普米族来自何方？普米先民是什么模样？像世界上许多民族一样，普米族历史的童年从神话传说中走来。

韩规举行古老的仪式

对于一个没有成文史的民族来说，民间史诗是承载其历史信息的重要手段之一，这不仅仅是因为史诗隐隐展现出该民族的历史演变轨迹，成为弥补历史残缺的珍贵资料，还在于其内容与情节的背后隐射出先民的思想观念。

普米族古歌大多在民俗活动，如婚丧仪式、亲友聚会、民间节日中演唱。演唱者多为老年人、祭司、歌手等。古歌《“直呆木喃”创世纪》就是富含普米族远古历史信息的鲜明例证之一。

“直呆木喃”创世纪歌词

茫茫的“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没有天地和万物，

也没有生存和死亡。

宇宙全是黑压压的洪水，

没有白天和黑夜的迹象。

不知那个世纪，

水底生长出一只大青蛙，

一气汲干滔天洪水，

也因此大腹便便。

出现宇宙和大地，

也出现了光明和黑暗。

仁慈博爱的喏提天神，

为了繁衍世间万物，

他向大地撒下一把种子，

无垠的大地从此生息万物。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像动物般野蛮蒙昧，

是青蛙舅舅指点普米寻到神泉，

从此普米渐生智慧超脱成人。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还没有语言，

普米最初的语言是“阿唔依唔”，

从“阿唔依唔”发展成今天的语言。

祭锅庄神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还没有歌调。

普米最初的歌是“阿哩呀哩”和 “溜”调，

从最初的“阿哩呀哩”和“溜”调,

发展成今天的九十九调。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还没有火。

普米最初的火种是冬撒介匹雷神赐给，

普米从那时学会用火。

天火燃烧在深山老林，

烧死了马鹿，

烧焦了野猪。

普米从此学会了用火。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住的是树洞和岩穴。

普米最初建造住房，

是山蚂蚁拖木钻穴教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学会建造木楞房。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还不会分白昼和黑夜

普米最初分昼夜是雄鸡报晓教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学会昼夜分时

敬神灵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不会识别颜色。

普米最初识别颜色，

是从黑白石头上学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学会识别十二种颜色。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不会储藏食物。

普米最初储藏食物，

是蜜蜂菜花酿蜜教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学会储食物。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不会修饰装扮。

普米最初修饰装扮，

是孔雀开屏教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就会梳妆打扮。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不会偷盗抢劫。

普米最初偷盗抢劫，

是黄鼠狼偷鸡教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就学会偷盗抢劫。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不会做生意。

普米最初做生意，

是蜥蜴互易猎物教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就会做生意。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不会耕耘土地。

普米最初耕耘土地，

是钻山鼠抛土翻地教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就会耕耘土地。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不会劈竹编篱笆。

普米最初劈竹编篱笆，

是顶巴曲印山神教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就会劈竹编篱笆。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不会纺线擀毡。

普米最初纺线擀毡

是蜘蛛织网教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就会纺线擀毡。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没有贵贱等级，

兄弟间象鸡蛋一般大。

普米的首领是猴王统领群猴教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有了族长和伙头。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没有韩规祭司。

普米最初的韩规祭司，

是鹦鹉学舌教会韩规诵经说唱的。

从此普米就有韩规诵经说唱祭神撵鬼。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韩规没有经书。

韩规最初的经书，

是鸡头骨和羊头骨裂纹，

发展成今天的经书。

“直呆木喃”洪水时代，

普米不会分家。

普米最初分家，

是族长和伙头娶妻另居教会的。

从那以后普米就会娶妻分家。

这一创世史诗通过丰富奇妙的想象，生动地反映了普米族先民对天地、万物及人类起源的解释和他们艰苦奋斗开创人类文明的历程。显然，这首《创世纪》古歌的原型，是以上古时先民茹毛饮血的洪水时代，发展至中古时代各社会生活的历史素材所构成的。透过它，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到普米先民远古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类似的创世神话还有:：远古时候，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生、没有死，到处是滔滔的洪水。不知过了多少世纪，水底生长出一只大青蛙，青蛙用力一吸，吸干了所有洪水，从此，地上才渐渐有了天，有了地，有了日月星辰和春秋四季。

又过了多少世纪，太阳和月亮的儿子用心开山，开天九方。米旺的儿子出力辟地，辟地八方，天地成型，可天神看到地上荒芜人烟，就往地上撒了一把种子，从此，在地上有了人，有了万物，有了生命。

讲述英雄史诗的老人

二、洪水神话

普米族的创世纪与洪水传说是连成一体的。普米族中广泛流传着有关创世的神话故事——人仙相配的故事。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世上的三兄弟开荒种地，建设家园，但当天开垦好的土地第二天又还原了，如此往复，三弟兄大惑不解，于是相约夜晚守候在地边弄个明白。

夜半时分，从林中跳出一只青哇，青蛙在开垦出的地里跳了三下，土地便恢复原状。青蛙往地上一蹭，变成了白胡子老头。老头对老三说，三天后洪水滔天，万物无处逃生，只有爬上高大无比的通天大树（巴夏烱西）才能够独存。

巴夏烱西，神话故事中的生命起源之树

老头告诉老三逃生的办法：老大用麻绳把自已拴在大树根部，老二拴在大树中间，老三用牛皮口袋装上狗和石头，爬上巴夏烱西的树梢，钻进牛皮口袋，听到石头落地的声音就可以出来了。

三弟兄按照老头的吩咐做完准备后，滔天的巨浪猛烈撞击着大树，老大、老二瞬间被洪水吞嗜，老三躲在牛皮口袋里，听到波滔逐渐平静下来，他取出石头往下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石头撞击土地的声音，洪水快退完了。

老三把狗扔下去，随着狗的叫声，洪水很快退走，被洪水泡软了的大地立刻变成高山峡谷和平川坝子，老三从口袋里钻出来，漫漫下树来到地上。

孤独的老三在洪水滔天后的大地上四处游荡，有一天，他走进深山峡谷，被住在岩洞里的妖怪一口吞进肚里。万幸的是，这一切被正在给妖怪推磨的青蛙看到了，青蛙忧伤地对妖怪说：“我的外甥来看我，却被你吃了，你不吐出我的外甥，我再也不给你干活了”，妖怪不愿吐出肚里的美食，于是青蛙走了，妖怪没有吃的了，只得按青蛙的要求把老三吐出来，但老三的耳朵却残缺不全了，据说人的耳朵原来不是这个模样。

祭拜自然神

　　青蛙把老三送出岩洞，指点老三：往高山之巅走，那里才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神仙会帮助你。死里逃生的老三对青蛙感激不尽，说：“世上最大不过舅舅，永远要孝敬舅舅”。老三的后代从此牢记青蛙的恩情，尊称青蛙为“阿构巴丁”。

老三记住青蛙的话往高处走，青烟缭绕处有一间木房，老三进去一看是一户人家，由于过度劳顿，老三蜷宿在火铺下面睡着了，过了一天一夜，醒来一看，旁边有三个美丽的姑娘正凝视着他。

姑娘们问他是谁?并让他出来。老三说“我赤身裸体，不好出来”。三姐妹听后，丢下一匹麻布，每个人吹口气，麻布分别变成了衣服、包头帕、鞋子和绑腿，老三穿戴齐整，钻了出来，好一个英俊高大的小伙子。

三姐妹介绍说她们是天神木多丁巴的女儿，洪水朝天后地上只剩下妖魔鬼怪，天神派我们到人间斩妖灭魔。

于是三姐妹教老三学习射箭，不久，老三的射箭技术达到百步穿杨、一箭封喉的神功。决战的时刻到了，老三在三姐妹的助阵下，射死了黑海恶魔，扫除了人间妖孽，和平重返人间。

三姐妹为了报答老三的知遇之恩，都愿意做老三的妻子。她们对老三说：“你站在山口上，我们从你面前跑过，你喜欢谁由你选择。”于是，老三爬上高高的山丫口。首先奔来一只老虎，老三吓得魂飞魄散，过会儿又跑来一只豹子，老三亦不敢动。最后爬过来一条大蟒蛇，老三想，再不碰就没有姻缘了，只得硬着头皮用弓弩碰了一下蟒蛇，蟒蛇马上变成美丽的三姑娘，于是，凡人老三与仙女三姑娘成了一家。

古老的嘛呢堆

老三与三姑娘从此辛勤耕作，后来生了女儿索拉耳吉，索拉耳吉十三岁时，要举办穿裙子仪式，按规矩要去娘家报喜，但老三和女儿是凡人去不了天上，只有三姑娘独自一人去。

天上一日，人间数年，三姑娘走后几年不归，老三带着女儿缺衣少食、艰难度日。为了寻找谷种，老三带上狗跋山涉水来到东方的汪洋大海边，浩瀚的大海彼岸居住着神仙，也有谷种。但老三游不过去，只能拜托狗去对岸取种。

狗游到对岸，身上的毛全湿透了，在谷堆上打了几个滚，全身沾满了谷子，奋力游回，上岸后只有脊背毛里剩下几粒谷种，老三高兴极了，回家撒下了种子。到了秋天终于有了收获，他不忘记狗的恩情，从此新谷收获后首先要喂狗，普米族敬狗的风俗从此兴起。

老三学会了种谷子，子孙后代人丁昌盛，兴旺发达。

在“巴杂贤赞”古歌声中话先祖

这个情节曲折、故事完整的古老神话，显然是后世一再加工的结果。然而，它也包含了许多有价值的资料。故事突出的情节是“天仙配”，这反映的是氏族外婚制，三个仙女变为三种动物，是母系氏族图腾物的化身。至于以男人为主人，男主人居于故事的主导地位，以及把老三塑造成斩妖除怪的英雄人物等情节，透露出普米族这个创世故事完成于父权制的早期。但它也保留了对母系的尊重，把人类的始祖母——三姑娘塑造成善良和智慧的化身等。对“阿构巴丁”（青蛙舅舅）的尊重也与母系制直接关联。舅权在普米族中相当突出，舅甥关系被视为最神圣的关系。因而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普米族的“创世纪”不仅仅是有关开天辟地的故事，它还喻示着血缘婚的残余形态和氏族外婚制。其时代的跨度包含母系制和父系制两个历史时期。

金马给座（祖屋九间）。普米族的特色经典建筑，整套建筑呈长方形。一房内分九室，包括堂屋、卧室、生死房、储物室、粮仓、厨房、经堂等。各房间功能定位不同，配套设施完善

三、 传说中的毛人时代

在普米族的民间传说里，对于远古的原始生活也留下了朦胧的记忆。譬如有一个传说讲道，最古老的人是由猴子变来的，他们茹毛饮血，生活与禽兽无别。长相也与现在的人大不相同，满身长着细毛，猫着腰，腿不直，但却跑得很快，情急时就四肢落地，跑得飞快。当时人类不知道取火，是打雷引起野火烧山，人们才尝到烤肉的味道可口，并由此获得了火种，后来又懂得了钻木取火的方法。那时也没有锅，吃肉或是直接在火上烧烤，或是把肉放在盛满水的木槽里，将烧红的石头投进木槽把肉烫熟。还有一种利用兽肚煮肉的方法：在野兽的肚子里装上肉，用文火烧烤。如今的狩猎人偶尔还使用此法煮肉。到后来，又发现可以把泥巴糊在葫芦的外壳上当锅煮。又由于葫芦烧坏留下一个更坚实的外壳而发明了土锅。普米族把这种原始陶器称为“扎脚里”，有一个擅长做土锅的能手名叫“戛母各”。

木里河，位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县。历史上这里是西番族群主要聚居区和中转站

在毛人的时代，人类有一个头头，叫“塞巴桑波抱提”，他特别聪明能干，教给人们许多改善生活的本领，如教人们用高山上长的青苔（被尼）遮身，又教人们用细藤穿树皮、树叶护体。为改变巢居穴处的状况，他教会人们用树枝搭窝棚，上覆茅草，这种最古老的房子普米语称为“迁里”。但“迁里”仅能避雨，却难以挡风。为了保暖，他又教会人们挖地为窖，上覆草顶，成为半地窖式的住房，称为“罗加”，这是冬屋。夏屋除窝棚外，还有一种称为“琴真”的圈房，即叠石为墙，上盖树枝茅草为顶，犹如牛圈。

上述传说具有朴素的唯物论和进化论思想。在这里人并非仙女的后代，是由猴子进化而来。包括衣、食、住等物质生活的改善，都有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过程。

这些传说细腻形象，听来宛如讲述人类的原始社会史，但它却出自僻远山乡、不通文墨的普米族老人之口。由此更证明：由低级到高级的社会发展是客观存在，在人类的童年时代，人们的物质生活很大程度上受地理环境的制约，因而凡自然条件相同的地区，共性的东西往往多于个性的差异，这就是许多民族的原始社会史大同小异的原因。虽然传说并非信史，而且往往在时代的推移中改变某些内涵，但它毕竟是古代人类生产、生活的折光反射。无疑这有助于弥补普米族远古历史资料和考古资料的缺憾。

　　韩规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