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残荷

沧海人家

　　沧州古城的老城区里，有一座朴素的人民公园，它紧紧偎依着穿城而过的南运河，园里的那一泓清澈的湖水，像一首四季变换主题的优美小诗，徜徉在弯弯曲曲的河道之间，摇曳在北方的初冬里。

湖水里的荷花早已褪去了姹紫嫣红的铅华，唯有寒风中摇动的枯枝残叶，倔强地矗立在波光粼粼的湖水里，远远望去，一横，一竖，一圈，一点，层层叠叠，勾勾连连，延展出一幅简约的冬日图画。

多少次，我站在湖边凝神眺望，面对满目萧瑟的冬日，真想驾一叶小舟，飘然驶入湖中，问一问湖里的枯梗和残叶，你们即将告别生命繁华，遁入水底的那一刻，还有什么愿望要留下吗？荷叶轻轻地摇了摇头，枝条慢慢地摆了摆手，它们对自己的一生很满足，它们的美丽全部展现在了夏天，它们的希望全部埋藏到了湖底。残荷是有灵性的植物，它们感激人类给它们起了一个如此悲壮且充满诗意的名字--残荷。面对枯而不倒，孤影孑然残荷，我感慨万端，大千世界，万物有灵，生生灭灭，九道轮回，这种渺小和伟大融合为一身的表白，实在是太感动人了。

　　它们感谢秋风，也感谢寒霜。秋雨和严寒塑造出了他们独特的形体，弯变圆，横变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残荷的分身术。每当这个时候，它们的灵魂再一次回归到本身。

它们感谢湖水，也感谢阳光。平静的水面衬托出它们娇娆的身影，枝和叶，与湖水手拉手，面对面，编织出如梦如幻的风景。黄昏时分，金色的夕阳铺满湖面，水是金色的，梗也是金色的，正对着太阳的湖面泛起一道长长亮光，水禽迎着光芒排成一行四处游荡，它们要抓住最后的余光进一顿晚餐。鸟儿从远处飞入林中，一支小鸟稳稳地落在突起的荷梗上，此时的公园游人稀少，四周安静极了，仿佛整个湖面都温暖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发现了残荷之悲壮，残荷之神韵，残荷之凄美。有人曾自信地把自己比作一枝残荷，似乎只有这样，才觉得生命轮回的气息以一种具体的形态蔓延开来，把兴盛和衰败融入到自己漫长的人生之路，进而感叹生命是何等的强劲和坚韧。

诗人也为残荷而感动。“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这是唐代李商隐的诗句。深秋时节，霜期晚至，雨滴打在枯萎的荷叶上，显得十分凄清、阴郁。此时的景色，勾起一生不得志的李商隐无限感慨。夜深人静，秋雨连绵，也许只有李商隐能在那一刻听出雨打残荷的妙音，诗人借物托志，抒发出对家乡和朋友悠长的情思。

人们欣赏残荷，还因为残荷是个“硬骨头”，叶子虽然残破，依然经络分明。如果再被风撕成披头散发的样子，更显的极致风韵。到了叶面只留下细细丝网随风飘动之时，残荷就有了不可用语言描述的禅意。一株秋荷跌落水中，桔梗是荷花最后的表白，它高高地突出在水面上，枯而不朽，凋而不败，此时它以湖为纸，以风运笔，以梗凝墨，勾勒出无数个神奇无比的“小精灵，”将“风骨不言今尚在，芳心留住待来春”的刚毅潋滟在绿水之中。年复一年，残荷就是这样在严酷的冬天里，把自己活成不朽的传奇。

　　忽然，一只落单的小野鸭，追逐着水里的鱼儿，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里，从容地游过九曲拱桥，优雅地奔向湖的深处。在它的身后，几只成年的野鸭扬起翅膀，从远处一跃而起，飞也似的追了过来，所过之处，带起一道道水花，一圈圈的波纹搅动了湖面，残荷的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

残荷为生命代言，归功于哲人深刻的思考，赋予了残荷人的意志。残荷成为一种艺术，要感谢照相术的发明者，还有追光逐影的摄影师们。高超的摄影师用镜头聚焦残荷，在杂乱无章的黑影里精挑细选，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镜头里的残荷不再是一片黄叶，一簇枯枝，满园的残荷一下子变得灵动起来，成为线，成为面，成为亦真亦幻，想象无穷的几何体。此刻荷梗、荷叶，还有莲蓬，只要还浮在水面，立在水中，一条线就可定格一个美丽的瞬间。我由此想到了中国画的白描技法，不要颜色，无需渲染，点生线，线成面，看去似曾相识，实则各不相同，变化出无穷无尽，稀奇古怪的线条来。至此，残荷变成了艺术。

我喜欢大自然这种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创造，“秾纤得衷，修短合度。”简直就是一副天地造合的水墨画。

“荷尽已无擎天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赏荷不一定非要待到花开正艳，伞叶青青之时，倘若你有情趣，初冬时节，到湖边观赏一株残荷，也是很美的享受。

美哉，残荷。

（照片由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