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汉子

程遠

程远

此篇选自本人小说《黄土地里轱辘一圈》​

干活歇歇时，坡地上分坐成黑乡亲与蓝知青两个群体。
知青正聊着，农民阵营中有个叫高特儿的，袒露着胸大肌、嘴含烟袋锅子踱步过来，并递上个话：“我看你们知识青年，一满太瘦小了，怕是撂跤不中用呢。”
他兄弟王特儿，宽宽红二团脸眯着蒙古式小眼，跟在后面呲着板牙说：“我就是绑上一条胳膊让你们摔，毬也不弹。”
连平日里最肯帮知青搬东西卖力气的丑子，也肌肉疙瘩地表示：“他们知识青年，在北京生（歇）惯了，娇贵得很，一满莫劲劲。”
其实，老乡并没什么恶意，只不过初次在田野相遇的集团，都会产生“叫板”的人类本能罢了。
知青瞅着对方强壮的体型，有些犯怵。这让老乡阵营甚是愉悦，七嘴八舌议论个不停。
农民小捻穿件并不标准的蓝制服，也混迹在知青之中。这让高特儿再次靠近，以讥讽口吻：“咦——咱队里，咋的又多出了一个北京知识青年？陕北话讲得跟咱一个样样的。”
小捻嘴头子不软，效仿着北京话：“你大爷的。”
笑声一片。
辛嘉悄悄撺掇本人：“咱这里，数你个头最高，还练过南拳。去跟他们农民比划一下，怎样？”
我缩了下脖子，回复：“别介呀，哥们儿存心是不？就冲咱这出身，再把贫下中农给摔着了，找事呐！”
一个较瘦弱的上中农，借势过来，笑咪咪地对坐于最前端的林晔讲：“成不？咱俩就撂上一跤，比试个一下咋样？”他也不是真的，一看面目就属敦厚平和之辈，说此话，仅开个玩笑，况且成份又不好。
不料，林晔竟起身了。人家上中农站于原地根本未动，神情依然保持笑意，双手还交叉于胸前，却被林晔对其踝骨一个勾踢，“扑通”栽倒在地。
“啊呀——”引发农民阵营整体哗然。

老乡与知青撂跤
这情景，惹恼了黑铁塔高特儿，将烟袋锅子往脖颈上一绕，外袄往腰间一匝，“吭吭”几步上前，与林晔搭起了桥。接着，高特儿仅双臂前后一摇，重量一压，没费什么劲儿，林晔告负。
李云亭有些不服气了，黄土一拍，窜起与之较量。可不管如何左拧右拽，面对高特儿的胸大肌全都无动于衷。习武者最讲随机应变，李云亭当即调整战术。先用左脚勾住对方的右膝盖窝，紧跟着重心就朝相反方向带，同时，另只脚卡住其左膝盖，一给力，致使黑铁塔轰然侧翻。
出于寄人篱下，知青都不敢喊好。可挨过高特儿损的小捻，却鼓起掌来：“叫你狗儿能行的，还敢吹什嘛牛皮？”

这结果，也让知青得出结论，农民有蛮力，但不会使绊儿。

轮到横脸金刚王特儿出场，也不敢让一条臂膀了，以平等姿态与本人接仗。我俩拱形转了老半天，被咱瞧准时机，一个提领、背步、贴胯、转脸大别子，坐在王特儿肚皮之上，使他半天起不来身。
连续的胜利，鼓舞了文绉绉的辛嘉。他虽瘦小，却精明，知道使蛮力不行，便采取突然袭击方式。猛地脖梗一低双手下抱，跟着肩膀前冲，也扛倒了肌肉疙瘩的丑子。
面对下来的辛嘉，我给予评议：“嗬，小细牙签腿有进步啊，能主动弯曲。”
辛嘉毫不介意，起伏着呼吸进行总结：“这就叫做——‘省功不省力，省力不省功’。你们几个摔时，我就觉得丑子虽然特壮，但脚内撇得比其他农民更邪乎。这表明，他的大罗圈不易产生前后抗衡的力。而我是纵向的，所以，不管他如何横向卸劲儿都没用，必倒无疑。”

尔后，他压低嗓音：“农民，看着挺块儿挺壮的，但缺乏爆发力。估计30秒跑完一百米，那该算是快的了。”

吃晚饭光景，村里已然传开。尤其婆姨家会说：“哎呀，别瞅这股北京后生都瘦个嘤嘤的，可脚底下，却巧格溜溜的呢。”


山爷 书中有言：人行为中主要的推动力，就是生来企图超越他人的愿望。
没两天，队长山爷特地来到我们小队男知青院前，向诸位乐呵呵地表示：“哦，听说你们摔跤厉害得很，全村中寻不下个对手。我不信这介，就在这搭儿撂下个话，咋我背起两只臂膀，让你们几个全都上来试个一下。如果把我搬倒了，每人多计一天的工分。”

李云亭算我们当中最厉害的，此际，用眼神对其进行评估。觉得他有点吹牛。虽说个子精瘦高点儿，但黑壮不如高特儿，横宽不过王特儿，预计找个平衡没啥问题。遂站立起来。
嘿，山爷还真背起双手，任凭李云亭左勾右绊儿，面容总是很轻松地调整着重心，消弭对方进攻于无形。或者，突然插步于侧外，用膝盖去别李云亭小腿，令其打个趔趄。
辛嘉不懂，在场外瞎嚷嚷：“大别子，大别子啊！”一会儿又：“手别子，手别子呀！”“给他来个跪腿得合乐。”一招也没说到点子上。
渐渐，他瞧出了苗头，就对本人讲：“看情形，山爷是个会家子，李云亭单挑恐怕没戏。”
我没言语，脱下外衣，纵身一跃蹿了上去。与上三路相反，拧身下潜就去抱他右腿，竟搂住了。
谁知山爷咋也不咋，小松动着腰胯，半错着丁字步，一条腿拉着本人在地下旋转，肩膀则甩避着李云亭的抓扑。
这不由让辛嘉想起了“三英战吕布”，认为只有自己上阵，才能最后解决问题。以至他大喝一声：“三山五岳开道，我来啦！”
辛嘉不傻，知道钳形攻势的重要意义，他与李云亭形成前后夹击。然而无论如何挖抓，也近不了山爷的身。
我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献策：“你抱住他另一条腿，他就没咒念了。”
一想也对，辛嘉当即朝左下方弯腰而去。腿是摸着了，却让山爷借势一带，前扑虎平摊在地上。还未反应过来，不知怎的？本人也被扣在了辛嘉的身上，混搅在一搭。真格的鬼腿。

李云亭见摔跤弄不成气候，索性使出所擅长的拳击，嘴上“哼哈”乱喊，拳锋频频朝山爷左右太阳穴交替抡摆。果然奏效，一下令山爷犯规，从背后展开双臂，采取个类似“云手”的招式，才将李云亭制服住。

随即，他扶起我等三人，笑着说：“尔格都满灵活的，再练练更好。”又补充：“你们使用的那些，净是笨招，根本不懂得开手与打手。真正的对打，两招之内就可以寻着破绽，一个破手，便能把对方栽倒在地。哪天，我教教你们。”

如此深不可测的身手，如此藐视一切的气度，致使山爷的名号，便在知青心目中扎下了根。

祸起端倪

山爷不仅武功棒尖，还是一条川的美男子，因此娶的媳妇自然好，既俊俏，又福态。
在中国，正统的家庭为：娶妻曰婚，嫁夫为姻。可陕北穷，由此有换亲的习俗。比如，男人之间讲究“拜识”（结义兄弟），假设双方生下的全是女子，将互为亲姐妹；全是男娃，互为兄弟；如果各有男女，那就要互为夫妻了，也叫“娃娃亲”。
倘若家庭特别贫困，往往会将多胎的子女交换成亲。也就是说，把你家的女儿嫁到我家，我家的女儿让你儿子娶走，双方均省下一大笔嫁妆费。
再能换亲，也不能乱来啊。
山爷偏招事，他与村里的另一名女子偷情（当然不同姓）。此女子名唤“串儿”，没山爷婆姨俊俏，可丰满，懂得调情。两人一来二去，便造成满村风雨。由此，串儿是嫁不出去了，于是找个人离乡贱的“倒插门儿”。此汉子长得又高又壮，跟赛金刚似的，在陕北极为少见，据说是榆林方向的，因为越往北越穷。
按理，山爷该收手了吧？他不。
“四月八，不吃豆腐不得发”。山爷看着串儿怀了肚子在推磨，就过去帮衬。串儿用手理了理头发，在旁边往磨盘眼儿里倒豆子，如果不知情，还真以为是两口子呢。
陕北有句老话：“抬头看天是蓝的，惹人是难的。”
这磨盘，正好位于村子中心地带，是老乡们平时捧着大老碗边吃边闲聊的重点场所。山爷此番做法，无疑等于当着全村、串儿老公的面儿，表示了不屑。自然招致与他不和另一方的愤慨，其中，包括老主任。
又恰好，对头里有个亲戚，那节刚好坐上公社的头把交椅，于是他与老主任合谋，寻个理由，将山爷给抓进了县大狱。押走前，为压其威风，在父老乡亲面前绑了山爷一绳，攥红缨枪揪他上来的，便是串儿她入赘的老公。结果，山爷被判处三年刑。理由为，几年前，他与串儿私通后有了一个女婴，两人合伙给溺死了。
陕北借种不为羞，有诗为证：“乌鸦叫，精子稀，生下一崽男或女，谁敢槽头认龙驹？”
串儿新怀的闺女生下后，长得出奇水灵。村里都传言：这是山爷的种。因为，串儿以后再也莫生育过。
风水轮流转，无巧不成书。还未出一个月，那个把山爷抓起来的公社主任，也因犯下男女关系被绑进了县大狱。罪名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说白了，就是诱奸北京女知青。记得公社开逮捕大会的光景，围着他的知青，那叫个一天二地仇、三山四海恨呀，各种拳法、黑手一拥而上，揍得新任主任鼻青脸肿整个体态歪斜。
巧合的是，主任入狱后，与山爷是同间牢房、同桌吃饭、同去劳动、同判三年刑……


可本人对于山爷的入狱，却深表同情。倒不是婚姻问题的孰对孰错，而在于他那不俗的经历。曾去国外打过仗，用“军刺”捅死敌兵而荣立三等功。刚来陕北时的“打狼”行为，就是他头一个钻入洞内的。村里摔跤，是唯一战胜知青的主儿。而且与老主任不同，山爷从不训人，对知青也十分关照。公社招兵，叫所有知青都去，包括出身最差的本人……


一年半过后，让俺欣慰的是，山爷被从轻处理，由县大狱放归村里。回来后，虽失去了队长身份，可出于有本事，爱张罗，他走马调任到基建队坐了头把交椅。
忘了哪本杂书中讲过，但凡成功人士，因血脉旺盛，导致骨子里就透股爱出风头的秉性。风头势大者，被称作“弄潮儿”，将来会成为社会中某一领域的统帅。风头势小者，则偏于一隅之地充当头头。
依本人感觉，山爷便隶属这第二种。

往事叙说

由韭菜沟口进去五里地，于沟掌分岔地段，矗立座笔直的峭壁。沿着其一侧羊肠小路攀登，顶端，有个深深的洞穴。
山爷告知：此洞，是当年全村躲避西边甘肃方向，土匪下来抢掠的地方。人和粮食藏匿于里面，用矛子扼守住，哪个也休想爬得上来。
基建队的第二座水坝，便从这崖下打起。
本人印象，武功高深者，总因怀有内气而寡言少语。山爷不归此类，干活歇歇时，会跟知青闲聊以往的时事。
他曾这样说：“家有存粮，无事无想。咱受苦人不求别的，早起一顿馍，后晌一顿白面，黑了熬米汤和饼饼，共产主义咋是实现了。”
又介绍自己：“我在乡里当文书的光景，正经的好营生，想眠即眠，想起即起。早上起床，也不似现下这样的担粪上山受苦，而是带盒牙粉，先在河滩上刷个牙，完了后再回乡里的食堂去吃饭，气度悠闲得很。想要知道几点钟，就很自然地翻转一下手腕。”
本人打趣：“恐怕是一小时差四刻吧？”
饥荒 山爷不理，接着侃：“60年代初那阵，全国一满年馑闹饥荒，临近咱的省份，歉收有好几千万斤粮食呢。可当地领导却扯谎‘增产了几千万斤’。这让上面听了，高兴得立马进行调拨。你寻思：‘人前一面笑，背后两行泪。’这可苦不苦了当地的老百姓？结果把来年的种子都支援了上去。莫的吃，莫法法呀，连鼻涕茬茬都成了舍不得擦抹的食品补给。老话里讲：‘穷不过讨吃，死不过断气。’满省各处全是要饭人员，到了火车站，唉呀，能瞧见一群一群的人，饿得简直爬不起个身子来。” “不是吹牛皮，那几年咱陕北这搭可是大丰收，产量多得忽潵潵的，老百姓基本莫怎么挨过饿。可咱这地方有个老问题，就是交通太差，洋芋一满运不出克（去）。有的农民也是精狗脑，把主粮和谷子囤积起来不卖，专挑着胡罗卜、洋芋到集上去换钞票。那阵子，吃的东西比钞票值钱，一麻袋洋芋能卖到一千多块（本人怀疑此说法）。我当时卖了两窝小猪崽，挣下了几千块钱，存留起来没太在意。不想等到钱升值了，噢嘛，你说咋的能不高兴？”
“有个人憨憨，当初，他给自个儿子寻婆姨，跟亲戚借下三千元钱买聘礼。狗儿的自以为这钱数算不得什么，就莫紧茬儿卖粮给还上。到了后来，粮食卖不出去个价，他憨憨的债也就毬势还不上了。”
我问山爷：“你都在乡里当干部了，为啥又回到咱村子里受苦？”
山爷解释说：“全国闹饥荒的光景，工人挣的钱根本吃不成粮。地方公社里的干部更是穷咋了，一个月工资才二三十块，就这钱，馍馍根本就买不下几斤，一满干不成养家糊口的事。人，总是趋利避害的，大拨儿的城市户口人员经不住饿，全特咧地返乡当了农民。我，就是那时间回到咱村里头的。”
山爷不但能聊时事，还善说荤话。一日他讲：“年轻那节，我去了趟内蒙古地界，与那里的女子介摔跤。人家大姑娘野呀，裙子里头莫穿裤衩衩，撂倒你后，就用腚勾子在你脸颊坐上个一下，真格的毛乍乍……”
挨至收工，山爷偶尔会憋着嗓音嚎几句陕北民歌：“豪绅拉穷了，地主分配了，高利贷钱儿不要了，富了群众，哎嗨呀——”

武斗

有天歇歇，我很想让山爷讲讲，他在县大狱里的经历。可人家嘴紧，回避了当前，言传了一段以往他入县大狱的事。
以下，为山爷所讲：
……县里武斗刚开始，我们三个人在村里头，让对立派的武工队给抓着了。被带回县城的一路，由一个挎盒子炮的负责押送。这狗儿憨憨，几十里山道一满在前头晃荡得老轻闲。来到个高崖边，同行的一个冲我使眼色，暗示得老清楚，就是要我把他一脚给踹下沟里去。因为我武功好，离狗儿的又近，实在容易的很。可我莫下手。
到了县上，我三人被送进县大狱。里头被关押的“同派”人员递过话来：你们，可得操心些，这里有个独眼头头，打人残活着呢。
我回说：不怕，莫麻嗒。
比试拳法关公大刀 没多久，由于我武功名气大，先行被带入审讯室。
才将进去，端端就分辨出那位“独眼”，因为他的特征实在明显得很。那阵子，我气盛啥也不怕，就主动向前和他唠话：咋你看，我们打猛一下被你抓了过来，也莫来得及撼着纸烟给你，一路上七十里的山路，肚子都饿瘫瘪了呢。
不想这“独眼”挺开明，回说：呵，山爷，久仰大名、如雷贯耳。饿着呢？那就不打了。听说你的武功高深得很，咱县文物局里有把120斤重的关公大刀，咋要是你能够耍弄起来，我就寻馍馍给你吃。
我问：你不哄人？
他说：玄谎，狗日的。
我拍拍胸腔子回说：毬也不弹，咋是能行。
“独眼”打发几个人，将那把关公大刀给扛了过来，看费力的样子真格的老沉重。我灵性，转手提起来尽量装得很轻松，而后“腾腾腾”走至场院。哎呀，那里围坐着忽潵潵整整一外前的武斗队员，全候着要观看我耍弄大刀。
我对‘“独眼”讲：你找些豆荚荚铺在地上。
他问：做什嘛用场？
我说：让你瞧瞧我的功夫，到底俊俏不俊俏。
豆荚铺上后，我一步、一刀、一吐纳，动作虽然质朴单纯，可明眼人都晓得内力实在大得很。不但刀刃莫沾上一星半点的豆荚荚，地面却给生生逼出了一条道道来。 比试拳法
其实，那个“独眼”武功也很精湛，他练的是“洪拳”，几个县都难寻对手。待看完我的功夫后，静了一程，才开口言传：将相本无种，咋你是能行，好身手。不过，你要是和我过上一个开手，赢了，那才算是真格的有本事。
我心里琢磨着：今个，怕介是不好过关，他们人手多，又都撼着枪，弄不顺畅小命恐要搁在这。不如索性放开些，凭着自己的真本事跟他比试一下，即便让他们弄死了，也会留下好名声。
想到这搭，我就对“独眼”讲：莫麻嗒，习武人说话可要算数呢，咱们一招定乾坤。
接下来，我二人场子里站定，一拱手，相互丢了个门户，再各自张扬起手转上了圈子，寻找对方的破绽。不是吹牛，那时我心劲一满高傲得眼中就瞧不下个人，猛地左胳膊一抡，这是虚招，右臂跟着就栽进去啦。
“独眼”也是个会家子，闪身避过。可我的拳法其实还莫使完呢，右脚已牢牢撂在了他的腿后，那栽下的右臂再横向使出“掀牛草”。你猜咋介？他被我历历地给放出去啦，足足有两丈来远。

“独眼”也确实是个讲信义之人，起身后一声莫吭，亲身去伙房，给撼回个二尺来长的大号白馍馍，递给我说：咋吃，吃饱了，你们几个全回克。
我说：你正正经经地讲信用着呢。
他回说：英雄惜英雄。
在返归村里的道上，我对另外的同伙抱怨：你们两个，一满狗儿日的，非叫我把押送人员给踹下崖底，那命，不就烂包在我身上啦！



对立派的卡车 以上，是山爷所讲武斗中落魄之事。而下边，则是他风光之时。
……武斗后程，由于我当过兵、打过机枪，上头就推举我做连长。其他先进武器，也让我掌控着。
许多人不服，我便施展手段给他们看。
对立派在远远的山梁梁上，竖立起一面大红旗，飘扬神气得一满了不地。我暗想：你神气个啥？尔后用大拇指测视距离，单眼眯着一转换，一发迫击炮弹便把它给轰塌了。
另一回，为炸掉对立派川道上的往来卡车，以劫持点物资什嘛的，我就带头搞起了地雷试验。往瓦罐罐里塞上炸药，插入雷管，鼓捣鼓捣就摆弄成功了。再算计好时间，把这些地雷埋在韭菜沟口前边的公路上，我们全在沟里山坡处伏下。
晌午时分，眼瞅着对立派卡车行驶到埋地雷的区域，但我握着十六节电池引爆器就是不往下摁。把旁边几个战友熬急的哟，合伙过来，使劲用手压那个引爆器。可我会武功呀，运气死命扛着，让他们一满摁不下个。
过后，他们质问：义不主财，慈不主兵。山爷，你为啥不摁引爆器？
我回说：尔格懂个屁搋子，有明故有暗。咱们原想只劫点物资什嘛的，可车上那来多号人，如果给炸了，待到秋后算账时，这责任还不全归在了我的头上？
打机枪 再的，因为我是连长，平日里专门负责那挺机关枪，有事没事，就往对立派的阵地“突突突”扫射上一阵子。
头天，我乐盈盈的回来跟战友们讲：唉呀，今儿打中了六个。
第二日又说：这回撂翻了四个。
下一天：三四个……
这样算下来，前后差不多与对方互射了十几场战斗。
待武斗完结，上面下来调查杀人凶手。那些狗儿日的战友全都吃里扒外，纷纷揭发我：啊呀，山爷打机枪老能行，射击一满准得很，估计有几十条人命呢。
就这样，我作为首犯再次让县里抓捕起来，给关进了县大狱，算是二进宫吧。
审讯时，我摸着脑畔向他们交待：这股儿害怂说得差下了，要晓得我那挺机枪，回回都是朝着天空发射的啊。
后来经过核查，武斗期间一满才死下五个人，而且还全被证明有了对家。我算彻底脱离了干系，莫了麻哒（麻烦），被释放出来啦。
你说，山爷有多精明。
当时，一条川最有名的“主持”（算命者）私下里讲：“山爷，足智多谋，是唯一能进敌营转两圈，再出来的能人。”

洪水滔天

夏季，猛烈的暴雨稍长，伴着远处轰隆隆闷闷的巨响，洪水就来了。
我从沟里往外跑。刚出沟口，便呆住了，因为川地河滩里，呈现出从未见过的一派自然奇观，那四米多高的水头历历竖起，真正的垂直。诧异的是，在这如老崖又浑浊的水棱子前边，居然推着平静幽幽的清水。
其它映入眼帘的，是斜刺子里窜出赤脚的李云亭，故意在满石头子的河道里，紧挨着洪水棱头之前，来回穿梭迅跑。是显示勇敢？还是证明自己曾在北京中学运动会上的速度？不得而知。
第二棱水头相继到来，足有五米高，更壮观。接着，第三棱、第四棱源源不断……每一道水棱，都预示着由近及远不同沟掌下来的山水。随着水棱的汇集，淹没了以往裸露得很深的岩石河床，漫过了地势低洼的公路。在这黄浪滔天之中，还夹杂有大量的河柴。尤其那黑黢黢巨大无比的老树根子，犹如魔鬼头发般地翻滚回旋，其啸傲，足以给视神经带来惊悚的震撼！
此际看得出，全村男女老少无论现于何处，全匆匆忙忙地往村口赶。
农民，甚至喜欢洪水，因为这会给他们带来意外的浮财。除去顺流而下的河柴不说，万一捞上个箱子、推车、牛羊什么的，就美大发了。
然而谁也不愿意见到死人。倘若捞到，先得把尸首停置在自家的小窑内。出不了两天，死者家属便会顺着上游挨村询问而下。寻到后，也不马上将尸体领回，而是折返，待隔日再赶着驴车、拿着财礼交付保管者。届时你就听吧，哭天抹泪嚎丧之声响彻整个归程……
遨游     程远绘
回到眼下。仅突然间，我身旁的山爷一下子就将裤子捋出脚底，里面什么都没穿，露出雄性的一切。而后，忽闪、忽闪一丝不挂地向洪水冲去。蝴蝶盆、背扩肌、腱子肉……
此举措，令本人浑身一激灵。迅速转头，见同行的众多女子家全都若无其事地瞅着，似乎早有思想准备。
紧跟着，由山湾尽头的村口处，也涌出十几名“噢噢”乱叫同样光着腚的农民，满不在乎地朝岸边飞跑。随即他们持着长长的钩子、老镢，打捞洪水中所能捞到的一切。
小捻过来时，闪个趔趄，马上站直，正面拍击着精勾子（臀部）向本人动员道：“下个呀，下个去呀，美得很！”转身猴儿似的跑了。
但村里上过中学的人，捞河柴还是要穿条大布裤衩子的。
临了出动的，是众位老汉儿们，相互嬉皮笑脸慢格腾腾寻个岸边洪水的回旋处。然后赤条条泡在里面，用手来回揉搓着身上的陈年老泥，尽情享受大自然所赋予的黄泥汤浴。
此时，公路旁三米多高横向的台地边缘上，站满一溜儿蓝衫、白花头巾、挽着高高裤脚的婆姨们，指手画脚、品头论足，捂着嘴笑得格外开心。其中包括部分女知青。但没有七十岁以上的老婆儿。
咱虽为男性，而且也算个不安分的主儿，面对此景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不由联想起，去年在“吴家疙瘩”打坝时的场景，几个女知青穿着泳衣在水库中戏水。那堤坝上站的可不是这个数目了，几乎涵盖几百号民工的男女老少，面对阳光所折射出的大都市洁白弹性，眼全愣直了。


洪水中的老树根     程远绘
此刻，与其他农民于岸边捞柴不同，山爷悠然地在激流中遨游。之所以不怕，不止因他曾下过洪水，还多次泅渡过黄河，了解这泥浆子浮力大得很，没什么麻哒。
上游方向，冲下来一个超出所有的老树根子，毫无节律地翻滚着。山爷瞧见后，全力追逐。可努力了好一阵，还是远不可及，只得放弃。本以为他会游返岸边，哪料半截，竟仰起身躯，四肢平平顺开，很舒服的样子往下游漂去。
我闭了下眼，寻思：“若论老乡平日里，除去荤话，挺规矩的。怎么一到这坎节儿，就特开化？北京人光着腚游泳，也得挑个避人眼目的场所啊。”
山爷哪理会这些？他似乎代表着陕北的雄性。
岸上众多老乡目睹此惊心动魄的场面，开始有人呼喊：“山爷，回个，快回个呀！老危险，不敢生（呆）着呵！”
河床往下，有个拦水用的“轱辘坝”。坝底，有条略微倾斜、横向直达南岸的两米来宽水漕。其终端，是个深深的蓄水坑，专供上方数米高的抽水泵房灌溉使用。
眼瞅着，大树根子先行栽入宽水漕，陷在里面旋转。紧跟着，山爷也进去了。初始，还看得到他一会儿脑袋上来，一会儿手上来。是捞柴？或想揪住大树根子找平衡？随即便不对了，那倾斜至南岸的漩涡，把山爷卷入了终端的深钵钵蓄水坑里，大腿忽上忽下的起伏，却见不着头。
我扭了下脸，那位于自己身后的山爷婆姨，脸色煞白煞白的。
又听得小捻大吼一声：“快，快救人呀！”
并很快寻了条老绳，拖着往水势较缓的上游跑。后面，跟着六七名拎着工具的知青，还有俩老乡。
我边跑边回头，见原处有两三个农民腰中拴根绳子，试图从“轱辘坝”直线趟水过去，没几步，便被激流给逼退回来。而且还瞅着山爷的婆姨，“咕咚”，晕过去了。
还是咱北京知青勇呀，集体向上游跑了一百来米，全然下水。而老乡思前顾后，多跑了一程，才下去。
“人性在什么时候，就有怎样的反映。”我胡思乱想。
其实游在洪水里，也不似想象中那般危险，我们几个很快泅至南岸，既而飞速地朝泵房地界跑去。来到跟前，那山爷大腿还在深钵钵里不断上下起伏，虽不远，伸直单臂却够不着。换了小锄、扁担，也不行。
时间不候人。
小捻灵性，让本人抱住他的腰，以维持重心。手上，则撼了根绑了镰刀的长木杆儿，使劲往前伸。够了几次，未能成功。再努力向前顺势一兜，搂过了山爷的脚踝。他即刻撂下木杆儿，双手掐住正往上扬的山爷大腿根儿。不想那泥往下滑，一下子就出溜儿至脚踝脖子，慌得小捻大声喊叫：“快些过来帮忙啊，闹不住了！”
李云亭探身过来援助，出于地面泥泞太甚，竟自身“扑通”一声闪下水去。小捻的手，也同时滑脱。这叫个乱，成为两下里救人。林晔由辛嘉拉着，去捞李云亭。本人则继续帮衬小捻，用镰刀长杆儿往前，搂山爷的脚踝。
亏得李云亭水性好，在底下憋足了气，狠命托了山爷躯体一把，哥几个合力再将之拉上岸。而云亭自己，朝下游一漂浮，借着洪水的冲力到个缓和的湾湾儿处，爬了上来。
大伙儿开始抢救山爷。
简直是喊：“做人工呼吸！”
“掐人中！”
“不行，得用嘴对着吹。”
李云亭有经验，双手撑地坐着，指令：“把他放在我大腿上，先控水。”
大家依言照行。
我抬山爷时，感觉皮肤软软的，尽管冰凉，隐隐有股暖意，就觉得没什么事。一会儿便会恢复过来，像往常一样，述说着自己那非凡的经历。于是四下询问：“谁那有烟？谁有烟？”
“烟？即使有，还不早让水给泡糟了。”林晔嘟嘟囔囔，还真从裤兜里掏出半包，已成为黄浆糊。
我再度回首，见小捻正用手掏山爷的嘴，地下已淌流了一大摊水。猛地，他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山爷，你不能走啊，你不能走啊！”
我慌忙过去，蹲下一摸，觉得皮肤较先前要凉，况且颜色也不好看。
李云亭坚持做人工呼吸，但已持续了四五十分钟，山爷没动。
遥望庄子那边，全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骚动、嘤嘤哭泣，捞浮财的人全部撤离。因为，山爷死了。
洪水照旧浩浩荡荡逍遥东去，从不回顾。是肃杀？是纵容？并未带有一丝的恻隐之心。大自然永远是不公平的，由于人类。
时隔两日，我独自一人，心情极不舒坦地走到“轱辘坝”前，垂目哀悼。
洪水已趋平缓，但水流还呈褐黄浊色，预计离彻底清澈还需些时日。骤然想起，山爷往日对知青的关照，是那么的清晰。曾推着排子车，把从山崖坠落下来的自己，送至二十里远的医院去疗伤……
真不知该祝祷什么。确实不敢想象，多么强悍的一个陕北汉子呀，生命竟如此脆弱，仅一次偶发的洪水。
瞬间，一个词“英雄气短”浮冒出来，我觉得此词特别适合山爷。要是他不出风头不逞英雄，游至半截就回来，悲剧便不会发生。当然，那也就不是山爷了，爱出风头是他本性，在世时才会赢得诸多的赞美。但假若能像武斗期间那般，关键时刻保持有节制，那该有多好，便不会犯下“亢龙有悔”的过分大忌。人做事，最多冲劲为六七成，就算极富有创造力的了。超出，则离崩溃不远。
想这些干吗？想了又有何用？
目光凋谢而至平远。
我忽然发现，临近对岸河滩多出个景象，是条一米宽、半米厚、约丈余长的青石板，插于泥沙之中而巍然不动。这显然是洪水从上游冲下来的，其存在，致使孤寂寥落的时空霎时充斥起一股灵气。
自己感应到：或许，这是老天给山爷立的石碑吧？
绝对！
面朝石碑，我合掌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陕北汉子     程远绘
哀悼      程远绘
程远多年后回访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