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记得“文化大革命”时期,成都的“刘文彩地主庄园”曾经一度登上“热搜”,成为那个时代“火遍”全国的“红色打卡地”,让我一度产生错觉,以为“刘文彩地主庄园”就是旧社会有钱人“豪宅”的“顶配”。结果,这次去了山西,才知道,这么多年来,都是孤陋寡闻、自作多情。原来,在山西,比“刘公馆”豪横气派的“庄园”多了去了。懊丧之余,也产生了另一个邪恶的想法:“当年,如果把山西的这些大院也列为‘红色教育基地’,说不准,我也早早地来到这里,开过了眼界。”</p> <p class="ql-block">公元2024年9月12日上午十点,山西阳城北留镇“皇城相府”,一场名为《迎圣驾》的仿古演出,正隆重上演。被康熙帝赞誉为“几近完人”的大清名臣陈廷敬,正率领阖家老小,跪在自家门前,迎候声势浩大的康熙銮驾。旗幡飘飘、鼓乐声声;斧钺交错、銮铃叮噹……圣驾亲临“午亭山村”,霎时间把一个廷臣的恩宠提升到九天之上。</p> <p class="ql-block">与此同时,在距离阳城北326公里的晋中灵石县,一座比皇城相府历史更悠久、规模更宏大的晋商大院,也刚刚开门迎客。这座大院,就是始建于明朝万历、兴盛于清代乾嘉的著名晋商:灵石望族静升王氏的故宅、号称“中华第一民居”的“王家大院”。</p> <p class="ql-block">这是纵贯山西632公里中轴线上,一南一北,每天都在上演的“学而优则‘贵’”与“商而优则‘富’”的戏码,仿佛山西晋商只拥有荣耀和风光。然而,历史终究经不住细看,拨开重重迷雾,细数晋商过往,你会发现:原来,资本所渗透的滴滴鲜血,有许多,还源自“资本者”自己的胸膛。</p> <p class="ql-block">山西人有钱,而且,曾经非常有钱。</p><p class="ql-block">史载:明朝嘉靖年间,内阁大学士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曾经和别人议论“天下富家”,定下了一个标准,就是“积资满五十万以上,方居首等”,结果,有十七家被列人。其中“山西三姓,徽州二姓”。明万历年间,《天工开物》作者宋应星说:“(在扬州)商之有本者,大抵属秦、晋与徽郡三方之人。”明正德年间,著名的理学家、廉吏林希元也说,在南京的山西商人“挟资大者巨万,少者千百”。与林希元同朝的进士、历史地理学家王士性,遍游中国后,写下的《广志绎》书中,也说:“(山西)平阳、泽、潞豪绅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这就证明,早在明代中期,山西土豪就名闻天下了。到了清代,晋商有钱,更是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比如民间传说,“大盛魁”的财产能用五十两重的银元宝从库伦(今乌兰巴托)铺到北京!</p> <p class="ql-block">纵横欧亚九千里,称雄商界五百年。这就是现代人对晋商的总体评价。</p><p class="ql-block">晋商那么有钱,然而,对我辈来讲,却恍如隔世,懵然不知,这是为什么?原来,“称雄商界五百年”的晋商,早在清末民初就走向了衰落,其商业王国纷纷倒塌,只留下巍巍城楼、迆迆院墙任人遥想,连闲坐说往事的故人,都找不到一个!</p> <p class="ql-block">那么,风光五百年的晋商,是怎样崛起、又是怎样衰落下去的呢?</p><p class="ql-block">事情要从明朝开国的那个时代,也就是公元1368年说起。</p><p class="ql-block">读中国历史,更准确地说,读中国汉民族的“历史”,绕不开的话题,就是和北方少数民族的厮打与纠缠。从秦到汉、从汉到唐、再从宋到清,几乎所有的中原王朝都受到过北方少数民族的袭扰,都曾经耗用巨大的国力去对付那些“来去飘忽、出没无影”的“马上民族”。</p> <p class="ql-block">公元1368年,当朱元璋问鼎中原、定都南京时,自然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虽然他是取蒙古人的统治而代之、虽然他为了剿灭元蒙残余势力而多次出兵塞北;虽然他的儿子朱棣也曾五次御驾亲征、深入漠北,并因此丢了性命。但是,元蒙残余犹如“打不死的小强”,不但在永乐(1403-1424)年间时时犯边,甚至在正统十四年(1449年),还在土木堡活捉了御驾亲征的明英宗朱祁镇!</p> <p class="ql-block">可以说,从太祖开国到宪宗继位的百年间,北方“小强”今年“寇陕西”、明年“入安边”;后年“犯榆林”、外年“渡河曲”……就没有消停过。而明王朝对此,却如五个指头摁跳蚤,既疲于奔命、也奈何不得。主动出击已是妄想,退而求其次的,只有重修长城、重振边镇。于是,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最完美的明长城,也有了东起渤海、西到嘉峪关,绵绵10,050余里的巍巍关楼,和镇守边关的八十六万官兵!</p> <p class="ql-block">这是一只拥有342,000匹骏马的国防军,也是一只庞大的“吞金兽”。据粗略估算,为了维护这支守边队伍的正常运转,每年,仅粮食一项,就需要4,692,550石,也就是703,882,500公斤!另有布匹475,846匹、棉花269,110斤,以及官兵饷银432,543两,其它杂项还姑且不论。如果所有的物资,都从京师或内地运出,仅粮食运输费用一项,都会超出本身价值的十倍!</p> <p class="ql-block">然而,边防一旦废弛,朝廷必不安稳。明朝廷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求援的目光投射到民间,招募商队转运粮食,给予的报酬是,以“运距”和抵达边塞的粮食数量,按比例换取国家专利的食盐指标——票引,并在规定区域从事盐业买卖,这就是明代初期的“开中”政策。</p> <p class="ql-block">盐铁专营,自汉代以来就是如此。千百年来,行商坐贾们哪一个不垂涎这块肥肉?哪一朝,没有因为走私犯科而被砍下头颅的商人?“开中”,让民间商人第一次有了合法经营盐业的机会,也第一次让他们有了名正言顺结识朝廷命官、甚至买通朝廷命官的机会。于是,临近长城的晋商对“开中”趋之若骛,成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他们就地招募贫民,就近运粮出关,集“粮商”和“盐商”于一体,摇身一变为与朝廷有密切经济联系的“皇商”!这批因为“开中”,而攫取到“第一桶金”的晋商,就包括有山西的范家、张家和王家。</p> <p class="ql-block">几百年过去了,盛极一时的“范家”、“张家”和“王家”,早就陋室空堂,蛛丝儿结满雕梁。反倒是比他们发达更晚的乔家、常家和灵石“王家”,还借着残存的黛瓦灰墙,炫耀着曾经的荣光。那么,这些最先发达的晋商又到哪里去了呢?</p> <p class="ql-block">古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火烹油的专制王朝,尚且不能千秋万岁,何况寄生于朽木上的蕈菌呢?</p> <p class="ql-block">山西介休,位于汾水之滨,绵山脚下。这里不但是孝义之乡,更是商贾云集的三晋名城。距县城25公里左右,有一个名叫张原村的村庄,这就是山西晋商的“边贸引领者”、“外贸开拓者”、著名“皇商”范氏家族的祖居地。</p> <p class="ql-block">按《张原范氏家谱·祠堂序》中的记述:“始祖志纲公於前明成化年间(1465~1487)由陕徙晋,寄居于介休城中,后迁于张原村。”这就是说,范家在张原村定居是距今500多年前的事了。范志纲定居张原村后,“娶梁氏,生三子:彪、琦、玉。”虽然开枝散叶也传了几代,但是机缘未到,家族没有发达。直到明朝末年的万历年间,范家第六代人中,出了个叫范明的子弟。因为受不了继母的气,愤而出走,推着独轮车,加入到“走西口”的队伍。十二年后,范明带着在“口外”做小生意赚的钱回到家乡,买下了60亩枣园。并先后带着自己的三个儿子到“口外”做生意。到明朝末年,范明之子范永斗时代,范家已然跻身“张家口的八大晋商”之一。</p> <p class="ql-block">这些年,商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很形象地说明了机遇的重要。如果说,介休范家在最初的创业阶段,还是依靠着传统的经商技能、节衣缩食地积攒着个人财富。那么,明朝灭亡、清朝入关之后的范家,就可以叫做“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原来,范家在张家口做生意的时间里,有幸结识了不少“后金国”的权贵大佬。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江山易色,就是这些“后金”的“爷”,灭了大明王朝,建立了“大清国”。而他们,也鬼使神差地成为了“大清王朝”的老朋友、好朋友!被赏赐房屋田产、被纳入内务府的名册,成为了钦定的“皇商”,妥妥的“央企”!</p> <p class="ql-block">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搭上了满清皇室的便车,有了“皇商”的衔头,从顺治帝到康熙朝的中期,范永斗祖孙三代,在盐业、矿业等商业领域长袖善舞,成为闻名一时的“山右巨擘”!其孙范毓馪、范毓覃兄弟,更因为圆满完成平定蒙古、青海和新疆的军粮运输任务,分别被雍正皇帝赐与二品太仆寺卿和四品布政司参政的官职。从此,由皇商而兼高官,名重一时、名噪一时。</p> <p class="ql-block">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范家,因傍上朝廷而一飞冲天,也因为傍上朝廷而招来灭顶之灾!</p> <p class="ql-block">原来,大清皇室对“皇商”的眷顾并非无偿给予,而是有偿换取。比如盐业特许经营权的获取,据有关资料记载,范氏家族先后交给内务府的“引窝银”共达60多万两。这笔费用,就是购买“盐引”的资金。其二,承蒙圣恩,范家当上了“皇商”。所谓“皇恩浩荡”,自然要以死相报。为了这一段“皇恩”,自康熙以来,范家每次接受军粮筹集运输任务,都是垫资运作于先、亏本运送于后。如康熙五十九年(1720),皇十四子允禵指挥30万清军从四川和青海进藏,平定准噶尔策旺阿拉布坦叛乱。范家兄弟出于为国纾难、为皇上分忧的热忱,主动将军粮运费降到前几次的三分之一——即每石粮米10余两白银,并用自家的百万资金为底垫。做了个天大的“赔本生意”!其三,对大清皇室而言,所谓“皇商”,在朝廷眼中,不过是一只“白手套”。朝廷管你“要”,那是给你的面子;至于生意上的盈亏,不在朝廷考虑之列。于是,对范家这样的皇商,就出现了奇怪的“双轨制国家采购政策”。同样是从日本进口的黄铜,朝廷对民间商人的收购价不仅高于皇商,更允许民商一半交官收买,一半按市场行情高价抛售。而对“奉命出洋采办”的皇商范家,不仅享受不到民商的待遇,而且勒令全数低价交售朝廷。</p> <p class="ql-block">据统计,范氏兄弟运送军粮直至乾隆二年(1737年)结束。十年运送军粮,不但备尝艰辛,而且连连亏损。清末著名学者徐珂在《清稗类钞》之“农商类”中,专门写了一篇范家兄弟为朝廷卖命的文章,题为《范芝岩商于张北》文中记述范毓馪:</p><p class="ql-block">“毓馪,字芝岩。卓荦瓌伟,忠实能任事。……坦肝膈示人,人乐为用。……前后十年,运米凡百余万石,所节大司农金钱六百余万,较最先所定值,不啻百亿巨万矣”。</p> <p class="ql-block">这就是说,范毓馪不但为人坦荡忠厚,出于爱国之心,仅十年运送军粮一项,就为朝廷节约了六百多万两白银。如果按照朝廷的定价,而不是按范氏兄弟的折价,那么,节约下来的军费,不亚于上亿两的白银!</p> <p class="ql-block">乾隆十五年(1750),将范氏家族商贸事业推向顶峰的范毓馪病逝,享年73岁。一介书生的范家次子范清注继任家业。遗憾的是,此时的范家产业已是破绽百出、漏洞难补了。</p> <p class="ql-block">正如《琵琶记》中的一句诗:“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因为私盐贩卖合法化所造成的“盐业专卖”名存实亡;因为对日进口黄铜的无利可图;更因为连年输运军粮的垫资和亏损……介休范家,这个曾经让无数人侧目的商业巨擘,终于在乾隆27年(1762年)到了自请破产、“弃产变价,告退招商”的绝望境地。但是即便如此,朝廷仍不恩准,勒令范清注在无尽的负债中继续挣扎,势必要榨干范家最后一滴血!范清注不堪债务重压,也在这一年郁郁死去。</p> <p class="ql-block">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继任的范家子侄在苟延残喘中又拖了二十年。乾隆四十八年(1783)正月,朝廷终于以范家“拖欠官项累累……始终悬宕,不能依限完交”,“亏欠铜斤有数十万斤之多……克扣自肥……贪得误公”等罪名,褫夺了赐予范家子弟的所有功名,并查封了除范毓馪之外的范氏家族全部家产!范家,最终还是被自己的“恩主”吃得干干净净!</p> <p class="ql-block">一代晋商訇然倒下,从此再没有爬起来。而今的范氏祖茔,除了一对钦赐的华表彰显着曾经的荣华,余下的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的记忆之中。原来,青瓦黛墙下,劲吹的是血雨腥风;舞榭歌台后,吟唱的是离恨别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抚今追昔,范家子孙可能对孔尚任的《哀江南》有更深的体悟和哀痛吧?</p> <p class="ql-block">然而,对于我们来讲,叹惋也罢、同情也好,终究是隔靴搔痒,不得要领。我们要思考的是,范家的倒塌给了我们什么启示?</p> <p class="ql-block">在葡萄牙航海家瓦斯科·达·伽马成功抵达印度卡利卡特港口,开启了通往东方海上丝绸之路100多年以后,我们的晋商,还在为进行一次边贸,乞怜皇上“恩准”;</p><p class="ql-block">在“光荣革命”把君主权力关进笼子100年、甚至200年以后,我们的民商依然没有获得“自由贸易”的权利;</p> <p class="ql-block">我们的民商习惯于依附权势,那是因为权势而不是市场主宰着财产的分配权;</p><p class="ql-block">我们的民商习惯于依附权势,那是因为只有权势而不是法律才能给他们带来安全感;</p><p class="ql-block">悲哀的是,权势是没有人性的变色龙,所以,它翻脸如翻书,转眼间,就把依附它的人生吞下肚!</p><p class="ql-block">事实证明,依附权势并非民商发展之路,更不是国家繁荣之途!</p><p class="ql-block">这血淋淋的教训,范家来不及汲取,后来的“张家”、“李家”是不是该有所警悟?</p> <p class="ql-block">介休范家,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千秋功罪,何人评说?又当如何评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4年12月5日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