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泪（小小说）

贤

四婶终于走开了，在那一年那一个寒冷的冬夜…… 那一夜，她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那双瘦得象柴枝的手紧紧攥住四叔的手，那深陷的双眼如两口黑色的洞穴透射出一丝渴望的光线，落在床边两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身上。 时间在四婶微弱的呼吸里抑扬，在孩子悲伤的哭声中凝滞…… 四婶的两片龟裂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四叔赶紧把耳朵附在她的嘴边。 “他爸，我…我…走后，要…要把娃娃培养…成…成才啊” 四叔饱含着泪点了点头。 为了咱孩子，你就先别再续了吧。都说，后…后娘好好也…也有毒，等孩子长大成人了你你再考…考虑找…个伴吧，”传统思想很浓的四婶说着，苍白的脸骤然泛起了一片淡淡的红光，冰冷的手攥得更紧。 四叔咬着牙，纵流着泪，再点了点头…… 四婶的嘴角陡然绽开了两朵小小的白花，手慢慢的松开，轻轻地滑向床缘… 四婶走了，那年，四叔才三十多岁，而两个孩子才三五岁。 没有四婶的日子，四叔既当爹又当娘，说不尽艰辛，诉不尽苦涩。 孩子饿了，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一个扯皮衣一个拉手，哭喊着，“我饿，我饿…” 吃饱了，却找起了娘，那阵阵揪心的哭喊，最令四叔心酸。 “乖乖啊，妈回外婆家了，快回来啰，别哭噢” 四叔总是把痛苦强化成慈祥的微笑哄哄孩子。再没办法了就狠心把孩子们锁在家里，任他们哭任他们闹。自己就蹲在门口发怔。 没娘的孩子可怜，没伴的四叔也痛苦啊！ 四叔的亲朋好友看在眼里，不忍心让这个家苦难再延续下去，就悄悄地找媒人给四叔说好媒。可四叔一想起四婶临终前那一句像铁铸注在心头上的话，想起那一双充满哀求的目光，便铁了心，固执的谢绝了一个又一个。 四叔铁了心，生活也就照样的艰辛…… 日子一天一天艰难的熬过去，而四叔的心血一滴一滴地养大了两个孩子。 孩子长大了，四叔送他们上学，孩子也很争气，大女儿考上了大学，小儿子也念完了高中。对孩子们来说这不容易，对四叔来说这已耗尽了他一生的心血了…… 送大女儿上大学的那一天，一大早四叔就悄悄跑到后山头四婶的坟墓前报喜。 “孩子他娘，娃娃都成人了，大娃也考上了大学了，你安心吧，我对得起……”四叔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流，紧抱着四婶的碑就象抱着四婶的人，任泪水湿了一碑青苔…… 几年后，大女儿毕业分配在城里工作了，小儿子也做起了生意盖了楼娶了媳妇，日子也火了起来了。 四叔也老了，火红的日子对他来说是挺清闲的，整天没事可做了就坐在家门口晒晒太阳，抽抽烟斗，把清闲的日子抽得格外的悠长。别人的眼里，如此清闲的日子是够惬意不过了，可四叔的心里，越清闲却越是感到从没有过的寂寞。 独身操劳了那么多年，从不感到孤独，没想到人到黄昏，此时本该享清福的时候却突然才深刻的体会到人生的孤单。 孤单的时候，四叔总显得格外的烦躁、无聊、空虚，此时又强烈的想起了早逝的四婶。 “孩子他娘，你真没福气，干吗走得那么快，那么早，干吗…干吗… ”四叔总在无人的时候自言自语地呢喃着，像四婶就在身边一样，每次，那双沧桑的老眼总是充满了泪水。 偶尔给儿子听见了，儿子就说他：“爸，都二十多了年。还伤心干吗” 四叔没办法，只好委屈地把伤心的回忆沉默在心头，可是越压抑是越想四婶，越想四婶便越感到伤心。 “有个伴，该多好啊，找个伴吧” 四叔不知道啥时候倏然闪出了一个念头，或许这是二十多年的寂寞和孤苦的浓缩吧。可该怎办呢，虽然说是时代变了，思想观念也变了，孩子们的思想会不会跟时代一起变呢？会不会答应呢？四叔的心里充满了种种忧虑。 久久的，四叔陷入了自设的思想矛盾之中，久久地挣扎、煎熬，该说还是不该说呢，想说却又不敢说，四叔一时拿不定注意。 一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四叔坐在桌前，没有端起碗，只是一直端视着儿子和媳妇的脸。 “爸，你不舒服吗”媳妇放下了碗筷问。 “没……没什么”四叔被媳妇问了一下，急忙收回专注的眼神，匆匆拿起了碗筷，扒了几口。 “爸，有什么事就说吧”精灵的儿子一眼便看出四叔心事重重。 “孩子，我想……我想……”四叔欲言又止，只低着头，摆弄着筷子，极像个小孩子。 “想什么？”儿子和媳妇不约而同地问。 “……爸老了，得有人照顾，你们生意又忙，我想，我想……找个……人来做伴，也好相互照顾”四叔说完，苍老的脸上竟烧起了几片红霞。 “爸，你……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儿子一听惊讶得夹在筷子间的肉片掉下来，媳妇瞪着灯笼眼看着四叔，好象不认识似的。 “我很好！我知道你们会惊讶的，你们都成家立业了，你们知道爸这几十年是怎样煎熬过来的吗，若不是为你妈那一句话，我早就娶了个伴了，现在日子好了，爸也不用再为你们操劳了，难道我就……就不能找个伴吗…”四叔说着，潸然泪下。 “爸，几十年你都熬过来了，怎这时候就想……你再找一个在我们村里人家会怎样说你呢，到时我们的脸往哪里搁呢”儿子面带不解。 四叔浑身抽搐了一下。 “爸，你都过六十多岁的人了，何况又快要抱孙子了，找个伴，不是多找一个包袱吗，说不好听不是多了一付……”媳妇的话如冷水泼向四叔。 四叔的心好痛，感到一阵眩晕。 “爸，不要乱想吧，我们会好好待你的” “不要说了！”四叔一手撑着身子站起来，一手握紧拳头狠狠在擂击在桌上，布满血丝的老眼燃烧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媳妇怔住了，儿子有些惊慌，三个人沉默地互视着。 良久，儿子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爸，这样吧，我写信给我姐，如果她同意了，我也就无条件的同意，你看这样好吗？” 四叔的拳头终于慢慢的松开，身子颤了颤，转身无言地出门…… 四婶的坟前，四叔哭干了泪。 四叔开始抱着一丝希望等女儿的回信了。在他心里，女儿从小就最听话，现在又读过大书的，知书达理的，又在外面见过大世面，见识广，思想也会很开明的，该会理解父亲几十年的苦的。相信会支持他的。 “你姐来信了吗”每天四叔总要问儿子。等啊等啊，四叔在祈祷在艰难的等待。 终于有一天，等来了儿子的一脸笑容。 “爸，姐来信了，你看吧”儿子递过信，微笑地离开了，那微笑却如针刺在四叔的心头，隐隐作痛，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四叔颤抖着双手抖出了信，摊在手心，一字一字在看，半晌，他的双手无力的垂下，信纸像一片枯叶，曲曲折折地飘落在地。 突然，四叔冷冷地笑一下了，渐渐地笑开了，笑声如洪水决堤，无法收拾，狂笑起来，浑浊的两行老泪，在四叔苍老的笑脸上恣意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