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向朋友们介绍了新近出版的知青回忆录《情系乌珠穆沁》,从信息回馈看,此书很受关注。<br> 为此,特从书中选发一篇《草原记事》于此,与大家共享。<br> 《草原记事》作者冷明,北京 51中67 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8月到西乌旗白音华公社呼格吉勒图大队插队,多年在大队作赤脚医生,1979年到白音华公社卫生院工作。在草原生活工作长达二十二年,1990年才返京。<br><br>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草原记事</b></h1><b><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冷 明</b></div></b> <p class="ql-block"> 在人妖颠倒的年代, 一千七百万学生, 被剥夺上学的权利,远离父母,在农村、边彊艰苦的环境中,献出了自己的青春、热血甚至生命。数不清的“黑五类”子女,悲惨的命运罄竹难书。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多亏了许许多多善良的牧民、农民出手相助,让人没齿难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夹衣单裤闯雪原</b></p><p class="ql-block"> 1969 年深秋, 我正在放羊,突然接到家里电报,要我火速回京。插队一年有余,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归心似箭。牛车、马车、亚布干(步行)、班车、 火车,一路艰辛10天后到家。</p><p class="ql-block"> 父亲戴着“反革命”帽子被劳改近10年,这位昔日的地下党、新中国第一代反间谍侦察员,成了名副其实“戴手铐的旅客”,数日前在两名公安人员的押解下,与母亲和15岁的弟弟、13岁的妹妹一起,迁徙回贫穷荒凉的四川酉阳(现属重庆市)老家。</p><p class="ql-block"> 我一个大小伙子在北京无所事事,无工资、无粮票,只能啃古稀之年的老祖母20多斤粮食定量,父母一家生死未卜,心灰意冷,恰逢牧民其木德、波丹僧来北京玩,我决意和他俩一起回去。</p><p class="ql-block"> 10月底北京渐寒,我买了顶栽绒帽,身穿只有一层棉的夹蒙古袍,脚蹬高腰单马靴,与其木德、波丹僧踏上了回草原的路。</p><p class="ql-block"> 西乌又是大雪灾。翻过麦日图坝就是锡盟草原,大雪把大坝堵得严严实实。 每年冬天,巴林左旗农民赶着驴车、马车到草原,用炒米换些油肉,其木德是大队会计,会几句汉话,心地善良,一向怜悯搞副业的穷农民,名声在外。</p><p class="ql-block"> 乌兰坝村有个老张头,见到其木德自告奋勇送我们走黑里黑坝。他赶毛驴车,我们仨坐着辆马拉胶轮小车,天快黑来到山脚下。黑漆漆的大山不见一个人影,老张头赶着毛驴车打道回府,幸好找到个用树枝搭起的窝棚,半蹲半坐将就一宿。其木德、波丹僧一个会计一个主任,第一次出远门有备而来,他俩身穿羊羔皮里儿蓝绸缎面蒙古袍,既轻快又暖和,袖口是水貂马蹄袖,头戴火红的狐狸皮草原帽,脚蹬带毡里儿的蒙古靴。我把栽绒帽扎紧,只有一层薄薄棉花的夹蒙古袍穿在棉衣外,脚上是单马靴,寒风刺骨,四周一片寂静,肚里饿,身上冷,打着哆嗦,盼着天明。</p><p class="ql-block"> 天刚蒙蒙亮,套上瘦马翻越大坝,没走几步,几个人全傻了眼。一条小路又陡且险盘旋而上,路上巨石挡道。突然,灌木丛里的牛群让人眼前一亮,其木德、波丹僧不愧是经验老到的牧民,我们把牛群拢到一块,他俩慢慢靠近, 连抓了两头套车的大犍牛。解下蒙古袍腰带拴在小车上,中间是马,两边是牛, 一个人牵马,两个人在车轱辘两边,牛和马往上拉的同时,一边一个人扳住车轱辘发力,大约六七个小时,终于登上了坝顶。黑里黑坝名不虚传,南半边树林密布怪石嶙峋,北边白雪皑皑,好像是两个世界。天气变得异常寒冷,雪地里老马不堪重负,我们只能走走停停,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天擦黑,摸到一处北京知青的冬营盘,借住一宿,第二天往罕乌拉公社走去。</p><p class="ql-block"> 老天仿佛有意考验我,清晨,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白毛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其木德、波丹僧用马蹄袖捂着脸在前面开道,我紧跟着马车蹒跚而行, 嘴里哈出的气在栽绒帽子边结成了白霜,又是一整天,筋疲力尽,天黑前总算到了罕乌拉公社所在地。</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们与大队七八辆买粮食的牛车结伴而行,人和车裹在风雪里, 前面的人看不见后面的车,凛冽的寒风吹透身上的蒙古袍,我用两只手揉搓僵硬麻木的脸,手僵了,不知道身上哪个部位冻得更厉害。昏天黑地,什么都看不清,风一直在刮,雪一直在下,天寒地冻步履维艰,坐车吧,会把人冻僵, 走吧,一天没吃东西,我虚弱得简直要一头栽进雪里。牛鼻孔里喷出的热气被刺骨的寒风向后吹去,牛嘴巴、鼻子、眼睛、眉毛冻上了一团团冰雾。出奇的寒冷让健壮的牧民在牛车上坐不到几分钟,就要跳下车,趟着厚厚的大雪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跋涉,有这样一个交通工具, 毕竟不会把人抛弃在荒野雪原。</p><p class="ql-block">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体壮如牛穿着铠甲似皮衣的牧民用马蹄袖捂住自己的嘴脸,一长串牛车在风雪中一步一步缓慢挪动,暴风雪越刮越猛,我坐在牛车上蜷缩成一团,身上、头上都是雪,好似一尊冰雕。</p><p class="ql-block"> 车到了大队部。大多数知青回了北京,两个男生包放羊走场搬到了2百里外的扎鲁特旗,冰冷的大队部空无一人。</p><p class="ql-block"> 其木德把我领到他家。大嫂用白茬羊皮缝了顶草原帽,白森森又丑又大的羊皮帽遮住我流脓淌水满是冻疮的脸。几天后的清晨,我走出蒙古包鞴马,举起马嚼子的瞬间手指冻僵了,马嚼铁粘在马唇上立刻冻在一起,使劲撕下血肉一片,无论如何戴不上马嚼子。大嫂看到我的窘境,接过马嚼子,用马蹄袖不断摩擦马嚼铁,给马戴好。我身背药箱,骑上马与其木德、波丹僧又踏上了两百里外走场的征程。</p><p class="ql-block"> 18岁与死神擦肩而过,殊不知,这只是我在草原生活22年的开始。2023 年8月初,我收到其木德英俊帅气、大学毕业的孙子发来的请柬,邀请我参加他奶奶 85岁生日庆典。他说,你是我爸爸的救命恩人,一定不能忘了你!</p>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作者冷明在白音华卫生院为患者做手术</h5>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二、 牧主子弟</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1968年8月初到草原,牧民们身穿绸缎蒙古袍,一匹匹骏马威风凛凛, 绿草湖泊蒙古包马牛羊如诗如画,偶尔发现与草原旖旎风光格格不入的景象: 经常有几个衣衫褴褛面容愁苦的老人身背柳条筐,为大队拣牛粪。在大队办公室东侧几间摇摇欲坠的土房里,住着3个壮汉,平时不能回家,喂养大车马,打扫大队的马圈,3个车把式都是牧主子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一天,大队领导打开仓库,让北京知青每人拿一件夹蒙古袍——这是去年抄牧主家仅存的战利品,数不尽的珠宝首饰、银鞍具、波斯地毯、德国望远镜、 翡翠嘴烟袋、绫罗绸缎,早已瓜分殆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秋天,很快来到打草季节,3个牧主子弟把马养得滚瓜溜圆,3个人哼着小曲, 把马调教得像个孩子一样温顺听话。我们把草胡乱扔上大车,车把式在车上把草铺平摊齐,草装得又高又宽, 辕马的身子都 藏进了草里。 3 个人3辆车, 坐在高高的草垛上, 一边挥舞长鞭一边歌唱:毛主席角浩勒那日挨得勒(毛主席著作像太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冬天分红,会计忙不过来,晚上偷偷请来车把式道尼德。道尼德眯缝着双眼,把个算盘打得山响,不差分毫。我这个“知识青年”自惭形秽,主动担当起念数字的重任,大家夸我北京口音字正腔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那个年代“黑五类”子女的悲惨一言难尽,我远离家庭也难逃厄运。父母一家被轰回四川大山,贫病交加,受人歧视,首当其冲没粮食吃。我不得不经常随大车到罕乌拉粮站,借口要回北京探亲,换些全国粮票。大队在罕乌拉有处房子,供牧民食宿。我囊中羞涩,就和十几个牧民挤在一铺大炕上,老喇嘛烧好了一大锅砖茶,牧民们掏出自带的干粮简单地吃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老喇嘛递过来一个空碗,牧主子弟结林台往碗里倒了些炒米,道尼德一边说笑一边放碗里些奶渣子,苏那木又塞过来两块炸果子,轻声说:“切唔,米尼杜。(喝茶,我的兄弟。)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从罕乌拉买粮回来,苏那木赶着大车,嘴里唱着“毛主席脚浩勒…… ” 不知为何那天唱到“像太阳”时,苏那木说出了一句脏话,类似于工体足球赛场上的那句国骂。车刚到家,有人把这事揭发出来,呼啦啦围上几个男知青, 大家蜂拥而上,拳打脚踢,把苏那木打得口鼻流血。祸从天降,褫夺鞭杆,牧主子弟加现行反革命。晚上,牧家召开批斗会,知青们不会什么长篇大论,叫骂着:“布黑!布黑!(低头)”。 苏那木站在蒙古包当中,使劲低着头。群情激愤,有个男知青顺手抄起火炉边的铁熨斗。牧民家的熨斗有个长长的柄,熨斗是个小小的三角形实心铁,一个大小伙子抡起来威力可想而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那个男知青抡起来了,打下去了,扑哧一声,苏那木的头血流如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苏那木的媳妇也挨过斗,她眉头微蹙,一语不发,怎么看都不像面目狰狞獐头鼠目的阶级敌人,不,她原来美极了,皮肤白皙,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 身材苗条,面容清秀,长长的黑发,尽管身穿破烂不堪的蒙古袍,难掩她的与众不同。我多次骑马遇到苏那木的媳妇,她没有马骑,也没有车坐,手里夹着一个小包,步行走向大队部,给她丈夫送些吃的喝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牧民家的蒙古包如白蘑一样浑圆洁白,门前摆着一长串牛车,牛羊成群, 黄油、奶豆腐、手把肉、奶茶应有尽有。牧主家的蒙古包老远就能分辨出来: 又黑又脏,毡子上打着补丁,包外只有一两辆残破的勒勒车,全家没有一根牲口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可怜那几匹大车马,到了一位北京知青手里,整年瘦骨嶙峋,辕马打了背, 淌着血水,春天,他赶着大车为自己拣牛粪,辕马半道趴了蛋,他掏出蒙古刀狠狠地刺向马屁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改革开放后,牧民家分到了牲畜,不知为什么,有几户牧民不多几年把牲畜糟蹋得精光,不得不拖家带小到东乌旗为人放牧牛羊。旗里召开先进表彰大会,牧主子弟们悉数榜上有名。我问大队牧民谁家的牲畜最多?大家一致指向胸前戴着大红花,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得无比灿烂的苏那木。结林台文化最好,当了小学校长。聪慧过人的道尼德家里有喝不完的酒,醉酒当歌,在家颐养天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我这个“牧主子弟”也不错,家父在大山中熬过了漫漫10年,从一个“反革命”成了安全局的离休干部。台湾的大伯给90高龄的老祖母寄来许多美元,让一家人迅速摆脱了贫困。1979年我到白音华卫生院当上了国家正式医生,虽没分到牲畜,家中一贫如洗,白手起家,妻子秀芝在家养牛,从早忙到晚,喂牛饮牛打扫棚圈。家里的乳牛从来没有“扫白(不怀孕)”,乳牛下乳牛,3年5 个头,有一年我家19头母牛下了19头活蹦乱跳的草原红二串子,牛群一度近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inherit;"> 改革开放后,牧民的生活蒸蒸日上,取消了所谓的“出身”“成分”,没有了“阶级斗争”,劳动致富,人心向善。作为亲历者,我想告诉大家,生活中不单单风和日丽,也有狂风暴雨至暗时刻,相信明天,相信未来,没有过不去的暴风雪。</span></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三、 一张蒙古文结婚证</b><div><b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插队数年后,为了生存,我先后把母亲和弟弟妹妹接到了草原安家落户。 我们挤在大队部学校一间废弃的土房里,在牧区毕竟能吃饱饭。经常有连队的兵团战士来串门,母亲为大家烧茶做饭,星期天我家小土屋里充满欢声笑语, 姑娘们说够了笑够了,吃饱喝足返回连队。</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母亲背后夸这个姑娘贤惠,那个姑娘清秀,却不敢有非分之想。我一个“反革命狗崽子”,不能上大学,不能分配工作,谁愿意在农村牧区一辈子!</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父亲作为“反革命”分子一个人留在四川大山里改造,几个子女为他一人积攒粮票好办多了,父亲来信开始为我的婚事着急,说实在不行他在四川想想办法。母亲和妹妹也不断聊起四川老家哪个姑娘长得好,哪个姑娘能干,还说有一家姑娘在他们走时就想跟着一起来内蒙古。四川实在太远,来回起码一个月,我们掏不出几百元路费,即使有四川姑娘愿意过来也没办法。</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牧民结婚早,不到20岁大都成家立业。我穿着一身破旧衣服,买不起马靴就用布鞋凑合,一对毡疙瘩磨出洞,开春了,没有鞋可换,就穿着它骑马。牧民大嫂、额吉经常关切地问:找到媳妇没有?你得成家了!我成了队里最穷、 最丑的光棍汉。</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为我当红娘的迟广印大叔是比“郭谝子”还要“谝子”的大车老板,他是外来户里为数不多的汉人,有大大小小六七个孩子,生活十分窘迫。巴林左旗浩尔图公社有个包工头赵连庭,每次到他家盘腿上炕,喝白酒哨牛逼。一次老赵酒酣耳热,说我们营子有个姑娘二十多了,想找个坝后的,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素来与我没有什么交往的迟广印当即答应:有啊!我们大队有个北京知青,正好没对象……</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赵连庭在坝前坝后大名鼎鼎,他出身地主,天生胆大妄为,年年组织村里的农民来坝后搞副业。那年他组织村里人在43团烧石灰,自从知道了我的名姓, 便到处打听我的消息。</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在人们的印象里,头戴狗皮帽,身穿黑棉袄,腰间扎一根草绳,赶着毛驴车,一口怯怯的东北口音,坝前农民向来被人瞧不起。大队外来的牧主子弟小白娶了个坝前姑娘,让人心头一亮,荷尔蒙燃烧的年轻人谁不需要个女人,“黑五类”子弟哪有挑三拣四的权利。</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我和迟大叔骑马二百多里,到姑娘家换盅(订婚),在一个笔记本里夹了5 块钱算是定情物。后来听说这个秀芝姑娘在村里可是身价最高的主,刚刚退掉了几千的彩礼钱,铁了心要跟坝后的这个穷知青。</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我骑马去相亲,20多岁的我并非想象的骑着高头大马,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恰恰相反,我骑着貌不惊人的小青马,穿着洗得发白了的蓝制服,瘦骨伶仃,毫无书卷气,是个靠借钱度日,无人问津的穷知青。更要命的是我头上顶着“黑五类”子女的帽子。</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洞房设在屋后另一间更小的土房里,一盘火炕,炕上摆着借来的大躺柜, 墙壁、顶棚新糊了报纸,秀芝的陪嫁里有一套新行李,让我喜出望外,否则新婚之夜只有1968年从北京带来的一套旧被褥。</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几十年后,偶尔翻出这张有蒙古文的结婚证,当时的甜蜜和苦涩仍历历在目。</span></div></div></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秀芝在草原骑马像</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