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神”还是幻象

人在旅途

近日读张爱玲的小说“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觉得很有借鉴意义。故事的主题是，在男主角罗文涛的心目中，女主角密斯范是如何从一个高不可攀的“女神”，最终暴露真面目，成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家庭主妇。我觉着这个故事虽然简短，却像是一面镜子，映射出一些女性伪装淑女的真实情景，给一些不谙世事的男青年提供了一个教训，可以帮助他们认清所谓“女神”的真面目，因而具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近年来，“女神”是出现频率比较高的一个词汇，许多男青年用它来形容自己心目中的美女。为了赞美心中美女，他们可谓搜罗尽了美妙的词汇，那些古人擅用的词汇暂且不说，现代词汇中，如“肤白貌美大长腿”之类，已经不足以表达他们的心意，于是“女神”这个词出现了，把心中崇拜的美女称作“女神”，应该是已经达到了最高境界。还有什么能比“神”更高更美更值得称颂呢？

美女被称作“女神”，那她必然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只有仰视才可见。作为“神”，一定不仅是她的容貌身材非常完美无缺，而且她的心灵一定也是纯洁善良的。并且，对于未谙世事的年轻男性来说，在他们心里，“女神”一定拥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感或是神圣感，“神”与人之间似乎理应隔着一层薄纱，只可远望，不可近观。似乎恍惚间，一切皆在虚无缥缈中一般。就像《红楼梦》里描写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遇到警幻仙子那样，贾宝玉的心里也是把秦可卿神化成了“女神”的。

未谙世事的年轻男性为什么会对美女产生这种奇妙的幻觉呢，如果想深入解析其原因，可能需要心理学特别是性心理学知识，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简单而言，是因为青年男性对女性的不了解，包括身体的不了解和心理的不了解。当他看到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子时，心中自然会有所触动，并根据她的美丽外貌进一步作出许多奇妙的联想来。“情人眼里出西施”。对于男孩来说，一个有好感的女孩，除了她的外貌给予他心理上的冲击外，他会由此联想，并且会产生幻觉，进而在心里把女孩描绘得远远超出了她本来的真实面目，以至于最终塑造成了“女神”。

这种情形其实古已有之。唐代诗人崔护在赴京赶考途中，偶尔叫开路边一家人的柴门，讨口水喝，不曾想，那位递给他水的村姑却像一道闪电般触动了他的心灵。在一年后重游此地时，未能得见美女，遗憾之余，写下了脍炙人口、流传至今的诗作：“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位村姑到底美不美，外人无从得知，却让一年后重游此地未能相见的崔护遗恨无穷。村姑真的那么美吗？估计崔护的心里大部分美好印象是他个人的想象罢了。事实上，是一年前村姑的形象在崔护的脑海中不断浮现，不断强化，不断增彩添色，越想越美，美不自禁，最终，村姑几乎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按照心理学理论，因为不了解，所以可以凭空想象；因为得不到，所以心里留下的更多是遗憾。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一个普通村姑就被崔护塑造成一个神一般的存在。人常说，得不到的往往是最美的，这句话用在崔护身上也很恰当。

回到现实。现实中像崔护这样在想象中塑造美女的例子不胜枚举。某省卫视有一个栏目叫“非诚勿扰”，这是一个助力青年男女挑选对象的节目。电视台经过仔细的挑选和精心的包装，把一个个原本十分普通的女孩子装扮成貌似天仙一样，她们不仅外貌赢人，而且个个看似气质高雅，语言谈吐知性风趣。她们往选秀台上一站，一个个美若天仙，让那些只能远远遥望的男孩子们恍若来到了仙境一般。在他们看来，台上站着的个个都是美女，不是“女神”，却胜似“女神”。不仅男孩把她们当做了女神，就是那些站在台上的女孩们，有的人经过这么一包装，这么一表演，她还真的就把自己当成了女神。据说，其中有一位后来结婚后，一直还端着女神架子放不下，真把自己当成了女神。既不上班也不工作，家里什么活儿也不干，整天坐享其成。娶了她的男人这时直呼上当受骗，后悔晚矣。他娶回家的不是“神”，而是娶回了一位爷。

张爱玲发表于1957年的小说“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错把美女当女神的故事，情节曲折，生动有趣。罗文涛费尽周折，散尽家产，却落得个徒呼奈何，打落了牙齿自己咽肚里。

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期间，地点是杭州。故事的男主角名叫罗文涛，女主角姓范，当时的时尚称呼是“密斯范”。罗有位同事姓郭，二人同在一所中学教书，又都是诗歌爱好者，他们合作出版过一本诗集，自称“湖上诗人”，经常喜欢在一起游西湖并且吟诗作诗，特别喜欢在西湖边上人少的地方，放声朗诵雪莱的诗。郭有一个表妹姓周，在杭州一所女校上学，亲戚托付郭照顾她。郭与罗出游时也带上密斯周一起，密斯周又叫来自己的同学密斯范做伴，这样，每次出游都是四个人一起。

有一天，四个人坐在一艘平顶乌篷船上，两侧各坐着一男一女。密斯周戴着一副平光眼镜，那个年代戴眼镜是一种时髦，就连妓女也喜欢戴一副眼镜装斯文。罗赞美密斯周说：“密斯周今天好时髦！”密斯周性格活泼，而密斯范则是一种静物的美，她总是喜欢静悄悄地坐着，脸上带着微笑。在罗文涛的眼里，密斯范是那么美。书中是这样描写的：在罗看来，密斯范“窄窄的微尖的鹅蛋脸，前刘海齐眉毛，挽着两只圆髻，一边一个。薄施脂粉，一条黑华丝葛裙子系得高高的，细腰喇叭袖黑水钻狗牙边雪青绸夹袄，脖子上围着一条白丝巾。周身毫无插戴，只腕上一只金表，襟上一支金自来水笔。”

他们四个人几乎天天见面，可是却还要写信。罗和郭两人把密斯周和密斯范的来信仔细研究，进而从中推测出她们的不同性格来，可以看出密斯周的豪爽和密斯范的悠娴。他们对朋友的爱人不吝赞美，心中却总是认为自己的那一个是最美的。

罗和郭都是已经结过婚的人，可是却从未谈过恋爱，家里的妻子都是媒妁之言迎娶进门的。这天，罗终于鼓足勇气向密斯范表白，他要回家和原配离婚，与密斯范结婚。

罗文涛的家就在杭州郊外，回一次家很方便的。回到家里，他的母亲自然非常高兴，大声吩咐说，媳妇今天不用干任何活儿了，专门陪老公，说得媳妇倒有几份不好意思起来。可是，罗文涛一进门，二话不说，就直戳戳地提出要离婚。媳妇当然不答应，二人大吵大闹一场。罗的母亲也不同意离婚，罗的亲戚朋友以及本家族的族长都反对他离婚。罗文涛一看这事挺麻烦，就离家回了杭州，这一去两年不回家。他委托律师处理这件事。从他提出离婚，到最终达到目的，经历了六年之久。

在这六年中，密斯范年龄渐长，眼看到了26岁，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说不着急也是假话。她的家人坚决不同意她和罗文涛的关系，于是托人给她说媒，说的男方是一个小老板，他们在一起吃了两次饭。

正在此时，罗文涛离婚案有了结果，为了离婚，罗不得不对媳妇付出巨额赔偿，不过总算达到了目的。当他得知密斯范与人相亲的事后，自然很不高兴。为了心理上得到补偿，他急急忙忙地托人说媒，向本县一位姓王的小姐求婚。这位王小姐据说长得极漂亮。为了表明心迹，罗卖掉家里一大半田产，给王小姐买了一只钻戒。王家最终同意了这桩婚事。

可是密斯范的婚事却遭到挫折，男方经过打听得知，密斯范与罗文涛关系不一般，于是打了退堂鼓，婚事搁浅。

罗文涛与王小姐成亲后，回到杭州，别人有意把他和密斯范往一起拉拢。在罗文涛眼里，虽然时间过去了六年，可是在密斯范脸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依旧是那样美丽动人，并且还像十年前那样喜欢雪莱的诗。两人旧情复燃。这样，罗文涛又张罗着要和王小姐离婚。罗文涛与王小姐离婚案又是一波三折，一拖就是五年时间，不过在罗文涛作出巨额赔付后还是离了婚。

虽然历尽磨难，罗文涛和密斯范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罗文涛在外人眼里的评价却并不怎么好。当罗文涛第一次离婚时，旁人认为他是为了追求爱情，表示对此理解的人居多；可是当他第二次又要离婚时，他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十足的玩弄女性的流氓了。

二人婚后在西湖边上盖了一座二层小楼居住，这个位置好处是安静，缺点是离城远了点，买东西不太方便。婚后，不成想密斯范喜欢上了打麻将，除了打麻将，她的形象是这个样子的：“她在家里成天躺在床上嗑瓜子，衣服也懒得换，污旧的长衫，袍叉撕裂了也不补，纽绊破了就用一根别针别上。出去的时候穿的仍旧是做新娘子时候的衣服，大红大绿，反而更加衬出面容的黄瘦。”罗文涛觉得她好像换了个人一样。他婉转地劝她注意装束，说得多了引得她发起脾气来：“婆婆妈妈的，专门管女人的闲事，怪不得人家说这样的男人最没出息。”

就这样，二人三天两头的吵架。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两口子关系不睦的事外人逐渐晓得了。王家小姐至今没有改嫁，娘家人觉得与其让她呆在娘家，还不如让她回到罗家去。于是有热心人从中说合，最终王家小姐又回到了罗文涛这里来。三口人住在一起，密斯范待她倒也客气。两个女人身份不分大小，背后一律称“范家的”，“王家的”。

有人对罗文涛提出，既然王家小姐可以接回来，为什么结发妻子不能接回来？罗文涛无言以对。于是，他的第一个妻子也住进了罗家小楼。

这时的罗文涛，其实经济上已经十分拮据，不但要养三个妻子，还得养服侍她们的下人们。罗文涛的两个前妻，这时都比他有钱，不过没有一个人愿意拿出钱来补贴家用。他想想自己以前确实对她们不好，也就不再在意。不过，范太太却不依不饶地时常在他面前提起，说她们一点不顾他的死活。

转眼到了1936年，这时名义上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罗文涛难得有时偶尔向好友倒倒苦水，哪知朋友说：“至少你们不用另外找搭子，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罗文涛只好苦笑着摇摇头。

张爱玲的小说“五四遗事”就像“三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和《警世通言》）中的任何一个故事一样，是想告诫世人一个道理：女人再漂亮也不是“神”，她也是凡人一个。罗文涛费尽周折，两次离婚，耗时长达十一年之久，最终也没有得到一个“女神”。

女孩无论长得多么漂亮，她也是肉身凡胎，和一般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并且各自都有独特的性格脾性。每个人都是有优点有缺点的，没有哪个人会像神仙那样完美无缺，十全十美。男孩子出于幻觉，把自己喜欢的女孩想像成“女神”，只能算是他自己的一种心理体验，往往与实际情况谬之千里，真是不能当成了真。假如男孩一直沉迷于幻觉中不能自拔，到了某一天，当幻觉一旦破灭时，他可能会大失所望，走向另一个极端。所以，提醒男孩子及早端正认识，避免走火入魔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