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无复依柴扉

聚树成园

<p class="ql-block"> 白发无复依柴扉</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那一年,母亲82岁。</p><p class="ql-block"> 母亲出生于1935年5月。我还有一个舅舅和姨,母亲最小,姥爷是乡下私塾的老师。</p><p class="ql-block"> 母亲什么时候上的学不知道,但知道母亲曾在赵毛陶上过高小,并且在后来母亲的讲述中还知道,她在读高小的时候和她要好的同学还曾拜过盟姊妹,姥爷那时得了白内障,双眼失明,舅舅十几岁就成了家里的主劳力,母亲能够上学就已经实属不易了,勉强读到高小毕业,就只得回了家里做了村姑。</p><p class="ql-block"> 早年的乡下村里有冬闲唱戏的习惯,爷爷读过盐山乡村简易师范班,懂戏文,通音律,会乐器,是乡村子弟班的翘楚,母亲的娘家有一位姓谢的,按辈分论着我该叫姥爷,也是唱戏的达人,和爷爷交好,不知哪一天和爷爷说的高兴,竟要撮合父亲和母亲成亲。也不知道谢姥爷是怎样的口吐莲花,竟说的姥爷答应了亲事,而母亲呢,似乎也没有主见,就循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例,和父亲成了婚,不过后来母亲偶尔说起这段经历时,对那个谢姥爷却多有腹诽。</p><p class="ql-block"> 走进父亲家的母亲,再也没有由于舅舅成家大姨出嫁而独自承欢姥爷膝下的轻松和单纯,父亲厚重少言,个头一般,是爷爷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中的老大,这和母亲的娘家相比,家庭关系要复杂了很多,一大家子挤在一个小院落里,依照母亲在娘家养成的脾气秉性,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两个叔叔,彼此之间,都很难把关系处理的融洽持正,三天两头的烦心事不好对别人埋怨,除了和父亲发发牢骚,更多的是自己在背后纠结失落,二叔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心情不好,有时连不谙世事只知道在院中玩耍的姐姐也被迁怒,这使得母亲的心情更加压抑,说不睡就一夜夜的不合眼,就在父亲茫然无措的时候,村里却让母亲去学校里做了老师,这也许是母亲嫁给父亲后所经历的最高兴的事了,多少年后,母亲还能记得她当老师时的情形,也幸亏母亲还没有忘记,2011年认定民办老师身份时,我们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给母亲办好了所有的认证材料。只是可惜,母亲的老师并没有做的长久,许多年后,当我问起母亲为什么不把老师一直当下去时,母亲好一阵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因为心情阴郁,也许是生养我们六个子女的艰辛没有让母亲羸弱的身体得到恢复,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那时我已经上学,不管在外边玩的多么高兴,只要一回到家里,看到母亲额头上罩着头巾躺在炕上,就知道母亲一定是又犯病了,两个姐姐早就辍学干活了,看到母亲卧炕不起,就习惯的主动代母亲做饭扫地收拾家务连缀鞋袜,而母亲大部分的时间不是去医院,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院子里飘起的袅袅青烟,多是父亲在给母亲熬药,熬药是个耐心细致的活儿,父亲不错眼珠小心翼翼地熬着,生怕有一点闪失,熬好了晾的能喝了就端给母亲,母亲有时皱着眉头强挣着身子坐起来勉强喝下去,有时就干脆躺着一动不动,任凭父亲怎么说也不喝一口。好在父亲从没有着急的时候,总是耐心地劝着母亲,要不就是母亲埋怨时默默的抽着烟,一声不响。其实父亲已经从医生那儿知道,母亲患的是神经官能症,是过多的忧思焦虑,才导致母亲的失眠、头疼、心悸恶心等,而吃药不过就是一种心里安慰,好心情才是改善母亲身体状况的不二良方。所以任凭母亲怎样折腾,父亲都不以为意,总是不紧不慢的,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哪怕真有急事,也都让他稳当的心疼。</p><p class="ql-block"> 随着我们一干子女的长大,母亲的情绪也渐渐的有了好转,只是母亲心小胆小,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倒是那年我高考落榜,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听我说起她盟姐们的丈夫已经是我毕业学校的副校长时,竟然放下了矜持,去找了她的同学,想通过同学的丈夫说说让我回学校复读。我不知道母亲以她农妇的身份和她已做了医生的同学是怎样叙说的情缘,也不知道人家在母亲提出让我复读要求的时候是不是在虚与委蛇,或者按照当时的政策我真的不能复读,事后,我一直认为当初让母亲找她的同学是件令人汗颜的事情,因而有意排斥了那段记忆,可是记忆真的能够排斥吗?佛说,因果轮回,缘分天定,我所经历的一切,好像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就比如母亲和她做了医生的同学各自所有的孩子,竟然上高中时分在了同一个学校的同一个班里,结果就如同母亲那个时代的情景再现,医生的女儿跃上了龙门也成了医生,而农民的儿子落榜还是农民,这是阶层固化呢还是代际继替?</p><p class="ql-block"> 母亲仅有的一次努力没有改变我既有的命运,情绪的浮沉不定依然让母亲沉浸在自己的病痛中无法自拔,等到我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甚至连一块尿布都没让母亲洗过。多年的病痛折磨和情绪心态的不能自我调理,让母亲淡漠了对家庭和亲人的看顾,更多的时候是家人推着母亲在生活的道路上行走。侄女出生一周岁之后,经过多次的劝说鼓动,再加上我们随时都可以提供帮助的承诺,终于让母亲答应照看均在体制内上班的弟弟弟媳的孩子,那之后的一天,父亲急匆匆地跑来叫我们过去,进屋一看,母亲一脸涕泪,正怨天尤人地说是要让孩子累死。十九岁的妹妹抱着侄女,赌气地说,我不去干活了,我看孩子。也得亏有了妹妹,正如从前的两个姐姐,不管干活回来有多劳累,总是第一时间抱起孩子,好让母亲歇息。而母亲也在照看孙女的过程中,身心得到了很好的锻炼,也就不再抱怨了,慢慢的犹如神助一般,早就撂下针线活的母亲,那时甚至连孙女的棉衣棉裤也都能做了,其实我知道,母亲改变的最大动力,是她引以为骄傲的小儿子、儿媳分别在政府和学校上班的身份,八十年代能够通过考试改变自己的身份成为国家的人,母亲又怎么可能不给他们照看孩子而拖累影响他们的工作呢?更重要的是,通过日以继夜的照看孩子,纷繁和忙碌让母亲不再有时间关注自己身心的负面感受,这反而让母亲得到了一种看似意外而实际又在情理之中的疗救和治愈。</p><p class="ql-block"> 已经到了能上学年龄的侄女回城了,妹妹也出嫁了,父亲经营着自家的果园菜园,再加上其他进项,收入不多,但足够父母两人的日常用度,只是万万没有想到,2016年秋天,一向看起来身体健壮的父亲突然病倒了,三个月后,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撒手人寰。面对又在焦虑的母亲,大姐说,我们姐几个商量了,你们哥俩该上班的上班,该看孩子的去看孩子,咱娘也就别分儿养还是闺女养了,就先一家一个月的轮着,咱娘愿意去谁家就去谁家,别人家怎么样咱不管,只要咱娘高兴就行。那一刻我没说什么,也无话可说,我能不去上班在家陪着母亲吗?我能和儿子儿媳说,你们有一个辞职让你妈回来照看你奶奶吗?我做不到,姐妹们也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我也就只好背负着不孝的骂名,接受了姐妹们的善意和体谅。</p><p class="ql-block"> 不知是因为岁数大了,还是跟着子女生活让母亲有了新的体验,母亲变了,变得一改父亲在世时的诸事不问,在每家表现出了更多的存在感,也许母亲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吧。说是寒暑假我接母亲来住,实际上一到寒假,弟弟就把母亲接到了他们在城里的家,一直呆到供暖结束,母亲就早早的催着去姐姐或妹妹那里,我更多的时候是夏天和母亲住在一起。知道母亲怕孤独,就尽可能的推掉一切应酬,陪在母亲身边,但我知道,母亲过的并不快乐,她已经适应了人多热闹的生活,像我们的这种母子相对,在母亲看来,有点太过清冷,相比姐姐或妹妹的家,母亲更乐于期待。</p><p class="ql-block"> 2018年秋天,是母亲健康生活的转折点,在一次去院子里活动时,不慎跌了一跤,胯骨轴摔断,虽然经过四十天的静养,但还是没能全部恢复,只能依靠拐凳勉强能下地活动。而随着母亲年龄的增大,老年性气管炎、轻微血栓、高血压以及心率不齐等症状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显现。因为感冒而造成呼吸困难不得不住院治疗也几乎成为常态,好在母亲从来也没有因为没钱住院和无人照顾而忧虑过,儿子负责结算住院费用,和四个姐妹一起轮流陪床照顾,2021年春,母亲的眼睛开始模糊,医生检查需要进行白内障切除手术。于是就同意了医生的建议,先后做了两眼的手术。手术做的很成功,光是21、22这两年的时间,母亲就住了四次医院,而更凶险的是2023年疫情管控放开以后,母亲以89岁的高龄竟然两次感染新冠病毒,夏天的一次住院十多天后才趋于平稳,而真正让母亲耗尽健康根本的是这一年冬天的新冠二次感染。已经毕业考至县医院工作好几年的侄女和她同在老年病科室的同事们,把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光是辉瑞就用了两盒,这才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抢救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二十多天同病魔的抗争,让母亲的身体受到了不可逆的损害,出院后接近寒假,弟媳说在他们家方便照顾,就主动将母亲接了过去。一直到元宵节后,经过悉心照顾和精心调养,母亲的身体有了好转,然而正如俗语说的,六十看年,七十看月,八十看天,4月10号,在二姐家的母亲又一次感冒了。</p><p class="ql-block"> 退烧后的母亲是4月12日回到原来住的老房里的,虽然神志尚清,也能勉强进食,但却失去了自主生活的能力,子女们来来去去,白天黑夜的看护,不敢稍有懈怠。五一过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食物吞咽困难,勉强进些流食,神志也有些模糊,晚上睡睡醒醒,一旁陪伴的人自然也不能好好休息,要不时地喂水,还要随时更换纸尿裤和尿垫。大姐和两个妹妹手脚利索,知道母亲大便结不下来,就换上医用手套,一点点掏出来,二姐耐性好,母亲晚上睡不着,二姐就陪着母亲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说,还不时的给母亲翻身揉捏,即使这样,母亲的状况还是越来越不好,渐渐的神志模糊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问她跟前的六个子女都是谁,也都分不清楚,晚上几乎不睡,不停的呼喊呻唤,让让扶着起来,旋即又要躺下,如果不是子女多,能够换班休息,陪护的人也早累垮了。</p><p class="ql-block"> 8月22日,在家连续待了40多天的我不得不又一次回到曹妃甸,临行,看母亲身形枯槁的侧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听到我说的过些日子再回来侍奉她的话,连续多个不眠之夜陪伴的劳累,并没有让我因为要走而感到心里有所放松,反而有了要把这劳累又交给别人的歉疚和不安。可是我能不走吗?一头是老人,一头是需要照看的孩子,从春节过后到现在,心和身被撕扯成了两半,个中的纠结和焦虑又有谁能理解?</p><p class="ql-block"> 8月27日上午给弟弟打电话问母亲的情况,回答说还是我走时的样子。可是29日晚上7点40左右,大妹的电话说母亲现在看上去很不好,问我要是能回来就马上。于是就简单收拾了带回去的东西,不再等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回来的在学校加班忙着给他的学生进行论文答辩的儿子送我们回去,又把接下来要发生的可能告诉了儿媳,让她提前做好请假照顾孩子的准备,然后毅然启动车子开启了平生第一次夜行高速公路的行程。</p><p class="ql-block"> 将近200公里的秦滨高速上,拥挤的大货车川流不息,双向的大灯随着每一个转弯,不时的晃着眼睛,让人心惊肉跳,车驶过塘沽,突然看到前方几十米处有个条形样的物体,由于车速过快,旁边又有车辆,不敢有大幅度的闪避,只听砰的一声,车子颠簸而过,经过四个多小时的一路惊魂,零点过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家里。打开车门,看到前边横街上亮着的灯光,心不由的紧缩,待拐过墙角,看到本家的几个长辈和兄弟站在老房的院头,眼泪潸然而下,我知道,母亲走了,我再也没有母亲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走的安详体面,姐姐说是母亲疼苦自己的儿女所以才走的这样平静。也许真的是这样的吧?从4月12日母亲回家,一直到8月29日,母亲躺在炕上整整200天的时间,六个子女及亲属时间不等的陪护母亲从未间断过。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对母亲而言,其实最好的精神抚慰就是陪伴,六个子女中我是陪伴母亲时间最少的一个,在某些道德家的眼里,我算是母慈子不孝了,然而母亲生前我尚且能够做到日陪夜伴,这怕是要比单纯的送水送饭然后任由老人孤独一屋好像饲养活兽一般有道德多了吧?200天躺在炕上不能自主活动,不能享受屋外的风景,遭此禁锢厄运的母亲是不幸的,然而200天和子女及亲属昼夜相随,声气相闻,母亲又是幸运的,毕竟不是每个老人都能有这样的陪伴,即使我自己到了需要照顾的时候,既不大可能有母亲这样的高寿,也不敢奢望如母亲这般有子女环侍,而母亲有此,于有荣焉!</p><p class="ql-block"> 2024年9月1日,享年90的母亲终于入土为安了。在此谨向母亲治丧期间抬爱垂询的老领导、体贴关怀的同事、守望相随的战友,以及施以援手或慰问的亲友、乡邻、同学们致以衷心的感谢!</p><p class="ql-block"> 愿天堂中的母亲不再有困卧之苦,永享安宁幸福!</p> <p class="ql-block"> 下面这张照片是母亲三天圆坟后姑表兄弟、姨表兄弟还有我们兄弟姐妹六个的合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