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夏光是我初中同学。其实我们初中只读了一年半,到初二上学期十年动乱就开始了,停课闹革命,整天抄写大字报在校园里贴得铺天盖地,随意就可以抓个老师来批斗。然后是杀上社会,造反夺权,两派武斗,斗批改。蹉跎了几年后,上山下乡运动开始,我们便下放到农村当农民,那个年代对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学生有个说法:新教育制度的试验品,旧教育制度的牺牲品,社会上的处理品。</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我和夏光等十几个同学被分在修水县东方红公社(渣津)星星大队(石坳)插队落户。从那时起我和夏光就同吃同住同劳动,整天在一起,半年后与黄坊大队知青合并,我们还是整天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夏光是个实在人,处世低调,不拘言笑,不擅辞令。重活累活总是默默的抢着干,带队的老农都很喜欢他。</p><p class="ql-block"> 砍柴是知青比较累的重活儿,清早就得出去,走十几里崎岖小路到深山老林,攀上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寻找那些可以砍的死树,砍柴,捆绑,然后挑着百十斤的一担柴回到驻地,这一去一返加上砍柴的时间,往往下午时分才能回到家,那时人已经是饥肠辘辘,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夏光总是先回到驻地,放下担子后不顾劳累又去接途中的同学,挑上同学的担子帮助她们回到家。都说远路无轻担,一旦有人帮你卸下肩上的重担,那种畅快和轻松只有挑过重担并走过远路的人才会有深切的体会。</p><p class="ql-block"> 夏光家庭出身不好,但他相当隐忍,默默的承受着压力,有一次劳动歇火(休息)时,他突然平静的对我说,他父亲前几天去世了,我愕然的望着他问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发现你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你真沉得住气。他叹息了一声,眼里露出悲戚无奈的神情。可想而知,几天来夏光压抑着丧父的悲痛,内心得有多么强大的控制力。那时回九江奔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山高水长不说,连路费也很难拿得出来。外婆去世时,我在修水也没能赶回家乡为她送最后一程。</p><p class="ql-block"> 想家,是每个流落异乡知青的普遍情怀,那时我们都才是十几岁的孩子呀!哪个孩子不想家,哪个孩子不想父母。那个年代从渣津回九江必须先去修水县城住一晚,第二天早上才能搭上修水到九江的班车。渣津到县城约50公里,那时车费一块二毛钱。修水到九江要坐七个小时的车,车费约八块钱。 </p><p class="ql-block"> 有次我和夏光为了回九江,竟萌生了徒步50公里走到县城的想法,为的是节省一块二毛钱的车费。我们走到马坳时天已断黑,走的路程还不到一半,于是我俩就躺在公路边堆放的几根圆木上睡觉。其实那时在旅店住一晚统铺也才四角钱,四角钱也得精打细算的省,囊中羞涩呀。早上醒来,发现身边的木头全被露水浸得透湿,一夜的露水让夏光感冒了。起来后我在路边一个卖油条的早餐店竟然遇到了曾伯伯,曾伯伯叫曾宪章,原在九江照相馆工作,是父亲的好朋友。他乡遇故人,格外亲切,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他。曾伯伯说他下放在马坳,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我和夏光在他的邀请下到了他住的农宅,我们爬上了一座不高的山才到他住的地方,曾伯伯拿出万金油在夏光的肚脐眼和其它穴位为夏光按捺,减缓夏光感冒的不适。稍作休整后,我们就和曾伯伯告辞,继续往县城走去。</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一年底,我被九江航运局招工回城。第二年,夏光也回到了九江,在九江市建筑公司工作,夏光算是离开农村的最后一批知青,那以后,留在渣津的九江知青屈指可数。</p><p class="ql-block"> 夏光从事建筑行业,同学们家里如果有砌墙涉及泥水等小工程都会找夏光帮忙,他也会义不容辞的全力以赴。</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自我们家通上自来水后,在祖屋里建的水池就是夏光做的。他白天要上班就晚上过来,那时他还没出师担心自己技术不行,就把他师傅请来。小小水池,从设计,砌砖到贴瓷砖都凝聚了夏光的心血。望着洁白的水池,家里人都很喜欢,几代人终于从挑水在水盆里洗衣洗菜中解放了出来,水池伴着家人度过了许多年的春夏秋冬。</p><p class="ql-block"> 祖屋楼下的那间房是我们一家人待人接物的地方,我从小就在那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吃饭睡觉在那里,看书学习在那里,接待客人促膝谈心也在那里。从蹒跚学步起,外婆,父母和亲人们在那间房里陪伴我生活了几十年。冬寒暑热,春雨秋风,围桌共餐,挑灯夜读,那里有父母的斥责教诲,也有家人的欢声笑语,小小房间容纳了几代人数不清的记忆,承载着亲人朋友道不完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祖屋是仿徽式建筑,木质结构,到七十年代楼下几间房的地板都腐烂了,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严重塌陷。那时我们几兄弟都长大工作了,于是决定掀去烂地板,改为水泥地。我们自己动手,用板车从外面拖来泥沙煤渣填高地面。但铺水泥等技术含量高的事我们却做不了,于是又请来了夏光帮忙。夏光尽心尽力,整个铺水泥和后面的收尾工作全是他一人完成的。记得那是个寒冷的清晨,我们睡在床上还没起来,就听见楼下的那房间里有动静,原来是夏光早早的从家里赶过来,一个人默默的为昨天晚上铺就的水泥地面收浆。夏光为别人做事比替自己做事还要上心,这让我们一家人非常感动,赞不绝口。</p><p class="ql-block"> 夏光家住九江市妇幼保健院对面的小巷子里。一九八七年端午节早上,孩子妈妈的预产期提前了,当我们赶到了保健院,有点手忙脚乱的我立即敲开了夏光的家门,夏光两口子听说后匆匆赶到了保健院,夏光老婆立即上前搀扶身怀六甲的孩子妈妈上楼并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待孩子妈妈推进产房分娩后,又在家里用桂圆熬了红糖水端了过来,此情此景历历在目,难以忘怀。</p><p class="ql-block"> 夏光是个不畏艰辛特别能吃苦耐劳的人,为了多挣点钱养家糊口,快六十年纪的他在广西河池的大山里待了五年,在那个穷乡僻壤的山里办厂做大芯板。我曾经和他谈起那边的生活,甚是艰苦。电视都没得看,每天晚上九时许就上床睡觉了。我觉得他过得太苦了,劝他回来,开玩笑的说:三年多的知青生活,你在山沟里还没待够呀。他的身体或许就是那几年拖垮的。那几年他有时从广西取道广东回九江,在我这里小住了几次,我就开车带他到广州,佛山看看老同学,夏光总是怕给别人增添麻烦,他的秉性就是这样。夏光后来做了几年承包建筑工程的包工头,有时还给别人画图纸,搞设计,做预算。夏光为人诚恳实在,客户们都愿意与他合作。</p><p class="ql-block"> 2011年原磷肥厂进行棚户区改造,拆除老旧房,盖起了十几栋新楼。有些拆迁户不想要新房,就把房产指标有偿过户给别人。夏光得到消息后找关系买了一套,他懂行,觉得新房的性价比高,并带我去实地对环境,朝向,房屋结构等进行了考察。我九十年代调到广东工作后,在九江没有自己的房,父母去世后,每次回家乡都是在哥哥或弟弟家借宿,能在九江有个自己的家,当然好。我托了一些人找关系,但暂无着落,我想此事就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p><p class="ql-block"> 有次我回九江办事,车还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接到妹妹的电话,告诉我买房的事有希望了,叮嘱我当天下午赶到磷肥厂与转让户洽谈。这么巧,冥冥之中似乎这次回九江是上帝安排我买房。转让者对我说,他是生意上急需用钱才转让的,要我在两天內必须把钱转给他。天哪!我从广东出发时是为其他的事而来,压根儿没想到买房,更没有准备买房的经费,几项费用加起来近二十万,要在两天内凑齐。正当我绞尽脑汁一筹莫展时,手机响了起来,是夏光打来的。夏光问我,是不是为买房的事缺钱发愁?我回答后他立即说还差多少,他可以借给我。我诺诺的说,能借我十万吗?我听见电话那头夏光问他老婆账上能不能支出十万,明确后,他在电话里对我说没问题,明天他夫妻俩一定把现金交到我手上。这就是夏光,这就是挚友。当今社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许多人得知你差钱时,躲着你,防着你,深怕你开口借钱。而夏光在得知你遇到困难时,主动向你伸出援手。现在想起来,仍然让我感动不已。</p><p class="ql-block"> 每次回九江,夏光都会请我吃饭,而且把班上的其他同学叫来陪我。在那种场合,他话不多,脸上挂着微笑,在一旁默默的望着我们谈笑风生,开怀畅饮。仿佛看到同学们在一起开心热闹,他就有一种滿足感。好几次我对他说,不要这么客气了,真的不好意思。他回答说,难得,同学是个缘分,你看这几年很多同学都不在了,能聚一次算一次。有的同学打趣的对我说,你应该多回来,你一回来我们就有吃的喝的,这当然是玩笑话。有次我请同学们吃饭,他在庐山脚下拔了很多小竹笋带过来,在座的每个人都分了一小捆。</p><p class="ql-block"> 2012年,我在广东听说夏光得了肺癌。早先夏光曾告诉我他经常脚痛,他患了肺癌才知道,脚痛就是肺癌的早期症状。夏光的手术是到上海请专家飞过来在九江做的,当然费用不浅。然后是长期服用一种印度生产的仿制药,这种药不但贵还难买。当时在国内只有香港才有的卖,而且要找到各种关系渠道才能买得到。夏光告诉我每天吃一粒这种药要花费几十块。</p><p class="ql-block"> 就是在夏光养病期间,他竟然在临近沙河的地方买了一块地并盖了一座四层的楼房。楼房盖好后我去过几次,那地方空气不错,离东林寺,八里湖都不远。</p><p class="ql-block"> 2014年3月,夏光在修水有业务,邀请我同他一起去修水看看。我开着他的车,奔驰在去修水的高速公路上。沿途的风光,葱翠的山峦,让我们浮想联翩,回想当年下放时的情景,感叹几十年来修水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专程去了当知青时的石坳和黄坊,到不幸溺水身亡的知青董景森墓前祭奠。在县城还游览了如诗如画的修河两岸,那里的青山绿水和亭台楼阁让我们流连忘返。</p><p class="ql-block"> 我每次清明节回九江都会去探望夏光,2019年4月中旬在我要返回广东的前几天,有同学开车陪我又去了夏光家,他半躺在沙发上,人显得憔悴无力。他说近来感觉不太好,医院检查的几项指标都恶化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夏光。</p><p class="ql-block"> 仅仅过了一个月我就接到噩耗,九江同学告诉我,夏光走了。</p><p class="ql-block"> 得知夏光去世的当夜,我心怀悲痛,挥笔写了一篇祭文,悼念夏光同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吾友夏光 二中同窗</p><p class="ql-block">少年意气 出身平凡 </p><p class="ql-block">文革蹉跎 虚度时光</p><p class="ql-block">上山下乡 石坳黄坊 </p><p class="ql-block">吃苦耐劳 老农赞赏</p><p class="ql-block">乐于助人 正直豪爽</p><p class="ql-block">回城就业 事奉建房</p><p class="ql-block">泥沙砖石 业务精湛</p><p class="ql-block">预算绘图 艺超同行</p><p class="ql-block">待人平和 慷慨善良</p><p class="ql-block">性情隐忍 内心刚强</p><p class="ql-block">世人称道 堪称样榜</p><p class="ql-block">病魔凶狠 似虎如狼</p><p class="ql-block">奈何绝症 难求安康</p><p class="ql-block">抗争数载 病入膏肓</p><p class="ql-block">呜呼哀哉 悲悼心伤</p><p class="ql-block">一路走好 驾升天堂</p><p class="ql-block">音容笑貌 怀念永长</p><p class="ql-block"> 在夏光的葬礼上,同学在发言中朗读了这篇祭文。在九江的弟弟参加了葬礼,我们兄妹四人都送了白礼,表示心意,也表达哀悼,以后每年回九江,我都会去夏光的墓地,在坟前献上一束花,寄托哀思! </p><p class="ql-block"> 夏光离开我们五年多了。</p><p class="ql-block"> 夏光是平凡的,平凡的让你在一群人里发现不了他有任何与众不同,他的形象是普通的,谈吐是低调的,给人有种老实巴交的印象。夏光又是最出采的,他的人格魅力,闪光之点在你与他有过不深的交往就能察觉到,当你在困难之时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能吃苦,也能吃亏。他从不张扬出头,从不趋炎附势,善良坦诚,踏实厚道是他的特点。他总是想着别人,体谅别人,包容别人,却很少为自己着想。俗话有“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我却认为,在夏光的任何圈子里,他是背后只有赞赏而无诟病的那个人,他是值得你去细细的品味向他看齐的那个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