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散文/王姝雅

醉千觞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昨天傍晚,我睡眼惺忪地醒来,打开微信,便惊闻大侄子因病离世的消息,悲伤之余,很是震惊。时光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飞逝,本以为自己还年轻,但转眼就到了面对与同辈或下一辈的人生离死别的年纪了。</p><p class="ql-block">大侄子是大伯的孙子,他比我大三四岁,我们是一起玩长大的。我们的村庄与我们的家族的历史,是从爷爷这辈才开始的。爷爷和叔公早已去世,我们的祖先在哪儿,我无从得知。只在小时候,听伯父和父亲商量,想去江浙一带,追溯我们的祖先,但终究没有去成。</p><p class="ql-block">爷爷有三个儿子,叔公有两个儿子。在父亲这一辈,五个亲堂兄弟,共养育了三十余个儿女,这代儿女,又养育了数不清的儿孙。我们王氏家族的兴旺,把村子里唯一一家姓杨的外姓人,挤到了村西的边边儿上。</p><p class="ql-block">记忆中在夕阳西下时,奶奶在村口的老梨树下拄着拐杖等我,然后指着梨树尖上说:"九儿,那儿有一个梨,你上去摘下来给我:",我像猴儿似的,"蹭蹭"蹬着沟壑纵横,坚硬沧桑的树皮,灵巧地爬到树梢把被鸟儿啄去了一半的梨摘下来给奶奶,看着奶奶用无牙的牙床一点一点啃梨子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p><p class="ql-block">然而老梨树下奶奶的身影早已远去,树下翘首以盼的人,换成脊背一天比一天佝偻下去而变矮的父母。</p><p class="ql-block">后来,连父亲也离我而去了,他和大伯大伯母,三叔,老叔,在老房子背后的山上,长眠在爷爷奶奶叔公叔奶的身旁。</p><p class="ql-block">接着,堂大哥,二哥,也长眠于地下。如今,连大侄子也去另一个世界与他们在一起了。</p><p class="ql-block">这几年回村,在村子里的路上漫步时,总会猛地遇见一两个二十多岁,跟我儿子一般大的孩子,羞却地叫我"九奶奶"。一时,我竟不知他们是谁家的孩子。一瞬间,才惊觉有一种叫"岁月"的东西,仿佛一条条玻璃上的裂纹,爬上了我的眼角眉心。</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在一百多年前,我的爷爷和叔公,可能是因为战乱,也可能是因为贫穷,离开了他们的家族,来到滇西这个依山傍水,林海苍茫的地方。他们找到了这个地势相对平整,视野开阔的地方。他们用一把锄头,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挖了地基,用一把柴刀,砍了树木做柱子椽子,用草铺房顶,用竹篱当墙,建起他们最初的家。然后刀耕火种,在屋前开辟了一片梯田。春天他们肩背手提,像蚂蚁似地把种子背到地里栽种,秋天再把收获的粮食背回家,用粮食去外村换回几只猪鸡来养。几年后,当他们积攒了一点家产,便到外村讨来了勤劳朴实的媳妇,开始在这里繁衍生息。</p><p class="ql-block">到了父亲这一辈,亲堂兄弟五个,齐嗖嗖地长成了五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踏着父辈的足迹,继续向前,用勤劳的双手开疆拓土。他们向更远处的原始森林挺进,寻找水源,伐木,开垦出更多的梯田和土地,最后梯田一直延伸到龙川江畔。</p><p class="ql-block">原本只有两间小草房的地方,分成了五户人家。五兄弟自己挖窑烧瓦,自己拌泥做土坯,把草房变成瓦房,把篱笆墙变成土坯墙,并扩宽了各自的家宅,养了更多的家禽,养了肥壮的水牛,养了雄健的滇西马儿。他们开始使用耕牛犁地耙田,赶着马队去把大堆粮食驮回来。但陡峭的山地还是要靠人去挖,所以挖地和放牛,成了童年的我们的重要任务。而放牛,实际上为了节约稻草和粮食,是要连马,猪都一起赶出去放的。一群顽童,赶着牛,马,猪,浩浩荡荡地在夕阳西下时归来,成了长大离开故乡后梦里最美的风景。</p><p class="ql-block">在童年的记忆里,在深秋时节,我每天跟随父母到龙川江畔,用竹笆,连杆(一种打谷工具)在烈日下打谷子,到了傍晚,人背马驮地运着粮食回家。在清冷的月光之下,人与马的影子,高低错落,像一串音符跳跃在林间小道上,树下,草丛里的蛐蛐儿踩着音符奏响了优美的小夜曲。</p><p class="ql-block">离我的村庄最近的另一个村子中,有一户姓杨的人家,两兄弟眼热这个安家落户的好地方,就又搬来这儿与我们共居。只是这户姓杨的,一个无儿无女,另一个子嗣稀少,被我们的王氏家族挤到了村边上。记得无儿无女的那家,老奶奶年轻时曾被外村村霸抢去当小老婆,被折磨变疯了又被送了回来。她病发作时整天又哭又骂,老头子心烦就揍她。她不发病的时侯,能正常劳动。她在家口栽了几簇甘蔗,小时候,我和堂姐妹们会去偷吃,被她发现了她就坐在地上哭,说老王家欺负她没有儿女。我读中专时,听母亲说那老两口相继去世。</p><p class="ql-block">随着人口越来越多,这里就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村庄。站在家背后山上的祖坟那儿望去,远处峰峦叠嶂,深青,浅青,灰青,层层青山连着天际;四周沧茫的原始森林连绵不绝,把村子围绕,尤如母亲抱着她的孩子;脚下,在高大苍劲的古树下,炊烟从错落有致的青砖灰瓦房袅袅升起,家家户户,阡陌相通,鸡犬相闻。</p><p class="ql-block">春天,房前屋后,桃花,李花,旁逸斜出,金黄的油菜花地里蜂蝶穿梭,地边一排排伞一样的棕树,像卫兵守护着家园;夏天,地里一片片绿油油的苞谷,梯田里的秧苗给田野铺上碧绿的地毯;秋天,金黄的稻田在蓝天下,像梵高笔下的油画。</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那时,虽然我们田地很多了,但经常买不起化肥,粮食产量很低,加上家家儿女多,大米不够吃,一年中要有大半年吃包谷饭。所以包谷成了我们另一种重要的粮食。包谷成熟的时候,成群结队的猴子,松鼠,鹦鹉就来掠夺包谷。大人在地里插上竹竿,挂上五颜六色的布条,也吓不退这些侵略者。我们小孩子就得去地里的小窝棚里呆着,一天一天守着包谷地,每过几分钟,便要出来一边大声呦喝一边往地里扔土疙瘩。受到了惊吓的松鼠嗖嗖地从地里逃窜出来钻进林子里;猴儿们几下就蹿上树去,坐在树枝上对着我们做鬼脸,嘲笑我们的无能为力;而成群的鹦鹉"轰"地一下就飞上了天空,没过几分钟又像轰炸机似地俯冲而来。当我们走进地里查看,总有许多包谷又被撕开啄食。我们怕父母责骂,就把那些剩半截的包谷棒子掰下来煮了使劲儿吃掉。</p><p class="ql-block">虽然缺衣少食,所幸,村子周围的森林里,有无穷无尽的快乐,还隐藏着丰富的财宝。森林为我们提供了丰盛的燃料,到了冬天,我们便到森林去找柴禾。那些被风刮倒的,生病而死的大树,在森林里变干后就成了最好的燃料。我们早早起床,拿着柴刀和绳索,顶着寒风去山上,把干柴砍了一段一段的,用绳子捆好扛回来,整整齐齐堆放在屋檐下,能用上一年。夏天,从森林里厚厚的腐叶下,会冒出肥硕的蘑菇,像小伞似的。早上,妈妈烧着水,我们背着竹箩钻进家背后的森林。不一会儿就拾了满箩的蘑菇回来,刚好妈妈的水烧开了,洗一盆蘑菇,加一把绿茵茵的韮菜放进锅,就成了一道鲜美的佳肴。秋天,我们去森林里找野生石斛来买给外地来收药材的人。老树上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的石斛,有的开着黄花,有的开着淡紫的花,在云雾缭绕的林子里像天宫上的仙女迎风起舞,美轮美奂。我们还去稻田里捉蚂蚱,用狗尾巴草把蚂蚱串成一串串地提回来,用油一炸,香喷喷地端上饭桌。</p><p class="ql-block">随着科技的发展,粮食产量越来越高,特别是村子里通了电,修了公路以后,八角,草果等经济作物被引进村子,村里人也学会了人工栽种石斛的技术,这里富饶的资源引来了全国各地的商人。</p><p class="ql-block">到了秋季丰收的季节,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晒满八角草果,浓香朴鼻,阁楼上,堆满石斛枝条。妇女们三五成群,在院子里,在家旁的树荫下,每人膝上放一个小簸箕,簸箕里放着些石斛,一边聊家常一边做石斛风斗,有几只鸡在旁边低头啄食,微风徐徐,树影婆娑,岁月静好。</p><p class="ql-block">村子里原来低矮的瓦房,慢慢变成高大奢华的新式全实木楼房。家家户户安装上了太阳能,用水了冰箱洗衣机,买了摩托车,三轮车,轿车。</p><p class="ql-block">村子里我这一辈的人,彻底摆脱了贫穷,父辈们忍饥受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然而交通的便利,经济的发展,也差点毁坏了这里良好的生态。曾经有几年,外省外地有些利欲熏心的商人,来这儿向没有远见的村民们买下大片原始森林烧制木炭,山里狼烟四起,一大片一大片长了几百年的树木倒下,山上东一块西一块变得光秃秃。曾经进山几分钟就能拾满筐蘑菇,要跑几座山才能拾到一点点了。幸好后来政府制止,这种疯狂的砍阀才停止。那几处光秃了的山坡,被种上沙松树,重新焕发生机。但是人工种植的森林里,再也不会长出精灵般的蘑菇了。</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1993年,我成了村子里第一个中专生,是村子里当时文凭最高的人,也是第一个靠知识走出大山的人。</p><p class="ql-block">随后,侄儿女们陆陆续续上高中,上大学,他们比我走得更远了。就算没考上大学的,他们也不再满足于村子里小富即安的生活,他们一个个往大城市里跑,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我们这一辈人的生活模式,正在慢慢远离他们。家里不再养耕牛了,耕田耙地实现了机械化,他们再不用着去挖地,去放牛,去打谷了。他们也很少有人愿意在家里种庄稼,我们的祖父辈用血汗开垦出来的土地,因无人栽种而大片大片地重返荒芜,有些已变成人迹罕至的茂密的森林。</p><p class="ql-block">而我的孙子,重孙辈们,正像地里一茬一茬的庄稼生长出来,他们对美丽的田野,森林视而不见,他们的乐趣,学习乃至人际沟通,都已被网络取代,他们几乎不会去干农活了。他们被大城市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深深吸引,就连我那个儿时被蜂蛰聋了的二侄孙,也在他十六岁那年孤身一人走南闯北。他到过广州,深圳等许多大城市,寻找到稀少的适合聋哑人干的工作,打工赚钱,不但养活自己还买些稀罕的东西寄回家。过年的时候,他又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回来,比手划脚地向他的母亲讲述他的见闻。</p><p class="ql-block">有一次三姐与我聊天时,她感叹到:"等我们这一代人去世,怕再也无人来种这些庄稼地了,不知以后的人去哪儿弄粮食来吃"。我们和他们之间,已被无法逾越的重重鸿沟隔开。我的族人们,会绵延不绝,一代一代在这儿出生,成长,死去。我们这一代人,乃至下一代,即将一个一个离开曾经属于我们的村庄,离开这个世界,最后变成后人心中的一个迷,我们也不会知道未来村庄会是什么模样。</p><p class="ql-block">然而我们的村庄己深深根植在灵魂深处,无论这一生经历过多少风雨,它都是我们灵魂最终的归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