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江湖》唐寅，努力活出自己（五）

马晓安

唐寅，努力活自己（五）

（1）

唐寅终究放不下功名。

正德九年，也就是西元1514年，宁王朱宸濠遣使者持重金来苏州礼聘吴中名士，文字有载的“聘单”中，有文徵明、唐寅、谢时臣、章文。徵明佯装患病拒之，人说有先见之明，其实未必。在中庸正统的文徵明心中，举业及第入仕，乃人生正途，而且徵明就在这“正途”的路上。入藩王幕府作个僚属，徵明可能还真的看不上。唐寅则不然，其仕宦“正途”在己未会试舞弊案之后就被废了，选择宁王，或许还有机会。所以唐寅就去了。再说，一伙书生，谁有提前看透朱宸濠政治野心之慧眼呢？

当然也毋庸讳言，南昌之行，于唐寅而言无疑是一次赌注，心存忐忑是必然的，毕竟他已逾不惑之年，已经没有多少失败的“本钱”了。

到了南昌，朱宸濠对唐寅还是不错的。唐寅没有给人炫耀过，文字记载也极其吝啬，唯有八个字 : “处以别馆，待之以厚”。而在唐寅给苏州一位叫陈春山的朋友写的一封信中也能读出一点消息。唐寅让陈帮忙从三个地方取三种花木的种子寄给他，他要在他南昌的住所种这些花木。这三种花木应该是唐寅最喜欢的。这就告诉我们，唐寅对朱宸濠给他安排的生活很满意，他准备安居乐业了。

不知道唐寅是什么时候发现朱宸濠有“异动”的。唐寅到南昌的时候，江西按察司副使胡世宁正冒死上疏朱宸濠不法某图，而朝中忠武宗一系正与护宁王一系往复“交火”，动静闹得很大，想必唐寅会有听闻，且有自己的观察和判断。

有人说是徐咸透露的，说朱宸濠在酒宴上所说的一些话“语涉悖逆”。还有说是王秩给他暗示的。王秩跟唐寅是一同参加弘治己未会试时结识的。王秩己未进士及第，如今官至江西按察司副使，唐寅到南昌又不认识别人，就去拜访了王秩。王秩当时跟胡世宁一样，正冒死向朝廷告发朱宸濠的谋反意图。唐寅恰在此时到访，王秩是不愿意牵扯唐寅卷入案中，然而给唐寅做一些明示或者暗示是大有可能的。

何良俊则说，“六如居半年余，见其所为多不法，知其必反。”至于唐寅“见”了些什么，没有说。可以想见，“半年余”的时间里唐寅一定是有发现的，何况朱宸濠之不法举动并不隐秘，因为南昌是他朱宸濠的天下。朱宸濠很自信。

唐寅这时候还应请写了两篇文章，一篇是《许旌阳铁柱记》，一篇是《荷莲桥记》，说《许旌阳铁柱记》中感叹阴阳两极、神怪并驰，是“暗示”朱宸濠要反叛；说《荷莲桥记》也思维缜密，留有“暗语”。之后，唐寅就“疯”了。

唐寅到底是如何装“疯”的？ 徐咸说，当宁王谈及起兵之事，“寅即佯狂不答，或作丧心状，遇人若泄其谋者”。这样的“症状”，让朱宸濠开始担心唐寅患上了失心疯之类的怪病，说话不过脑子，说不准那一天就把他的秘密计划泄露出去了。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风险太大了。

还有何良俊“以手弄其人道”之说，余以为，太过疯狂和夸张，不足信也。民间演绎得更加光怪陆离，虽然很传奇，很有趣，很有可读性，然而无足据，而不足信。

唐寅“疯”态大概持续了两三个月吧，想必也是愈来愈严重的样子，朱宸濠失去了耐心，就给了盘缠，让人护送唐寅回了苏州。

（2）

回到苏州，要好的朋友陆续来看唐寅，唐寅也视朋友之远近选择性的讲一些他在南昌的故事。王宠当然是例外，唐寅可以尽情倾诉他的遭遇、屈辱、苦难以及所闻所见。王宠备受感动而写了一首长诗，用“闭关皭泥滓，袒裼参王侯”的句子称赞唐寅品格洁净和忠诚朝廷的节操，同时又拿嵇康阮籍为唐寅开解，说才子不受世俗礼法羁绊，做什么都不过分。其实，王宠也吃不准唐寅此行中哪些是对哪些是错。他唯有一个目的，让朋友安心，开始新的生活。

唐寅也回了一首，然而心情依然十分消沉。

与科场案不同，这回或许被治“谋反”罪，“谋反”为“十恶”之首！后果很严重。唐寅恐惧。于是精神和身体都出了问题。好在宁王朱宸濠还没有起事，朝廷或许也还没有发现朱宸濠的异动，一切还都安宁。

这期间，唐寅画了多幅画，其中《山路松声图》《落霞孤鹜图》《古槎鸲鹆图》《匡庐山图》，被认为是唐寅绘画艺术的“巅峰之作”，意即，这一时期，唐寅绘画艺术达至了巅峰，而《山路松声图》与《落霞孤鹜图》被誉为唐寅山水画的代表作，《古槎鸲鹆图》为其花鸟画的代表作。

《古槎鸲鹆图》尺幅不大，纵长，唐寅以书法的笔意入画，随意运腕，枯笔淡墨写意老树的主干，自右下角向左上斜出，未久忽复朝右上伸展，一长三节，盘曲向上；根部淡墨，逐渐色深，徐上而复淡，苍老挺拔，气足神完。秃笔点叶，笔势即叶形，天然成趣。老树根处，数笔短竹逸出，两根瘦藤依稀缠绕，野趣盎然。树枝上端淡墨枝上立一只八哥，其神态仿佛通灵一般，透出一股不羁的性情，正面右高歌，足下枝条仿佛随鸣声节奏而微微颤动。唐寅的写意花鸟大抵介于水墨花鸟与大写意花鸟之间，汪洋恣肆又活灵活现，透露出属于他个人的审美趣味。

所有意象置于素纸之上，左右及上方是大片留白，空域之中水墨主宰，简淡雅逸，处处都是书法用笔，处处皆见灵动的生命形质和鲜活的生命意象，挥洒自由的笔墨留纸上神采飞扬的气象。八哥亦是写意，灵动也逼真。然而面对空旷，便觉寂寥，冷清，萧瑟。画右上角自题诗二句：“山空寂静人声绝，栖鸟数声春雨余”，正是唐寅此时心境的写照。空谷幽寂，鸟自引颈独鸣，如若命途多舛的唐寅，渴望于无人之境仰天长啸，一抒心中抑郁之气。

或许，这就是学人所言《古槎鸲鹆图》在技法上和在写意审美趣味上的贡献。唐寅的贡献是有生命成本的。

南昌归来，唐寅在画艺上是有极大收获的。

（3）

贫穷，笼罩着唐寅的日子，他的心情糟糕透了。

头一年南京、苏州一个多月大雨，加上前一年的洪灾，吴中严重饥荒。或许是天灾衍生的后遗症，唐寅售画生意大受影响；肺病也时时发作，缓慢的吞噬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如往年那样大量作画了。本就不多的积蓄转眼告罄，全家人陷入了三餐难继的惨况。这一年是正德十三年，唐寅四十九岁。这一次贫穷既有天灾之故亦有自家不幸之缘。

他又一次向朋友借钱，这一回是丹阳县的孙育。孙育，三国孙权后人，字思和，“工诗文翰墨，与唐寅、祝允明齐名”，这是《丹阳县志》上说的。孙育交游颇广，他的七峰精舍，常有名流来做客，其师杨一清是常客，王鏊、祝允明、都穆、文徵明、徐祯卿都曾来过七峰精舍。当时有个叫李诩的人，在其《戒庵斋老人漫笔》中说，唐寅在孙育家存有一个巨大的账本，封面写“市利”，记录的是唐寅画作名称及润笔所得数目。不知唐寅跟孙育是什么关系，而知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唐寅在七峰精舍作了一幅画，叫《丹阳图景》，有意思的是题在画上的八首诗，第一首写道 :

十朝风雨苦昏迷，八口妻孥并告饥。

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

哭穷哭得稀里哗啦，谁都听得出，这不就是来借钱粮的吗？后面七首，大致意思是，求画的人多，给钱的人少；即使有售，价格也很低。一句话，以画为生，如今不行了！

才子唐寅，可谓世事变化，此时彼时，当初“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的自得烟消云散，不得不出门低头求解衣食之忧。

好在，据说，孙育没有让唐寅失望，还是慷慨解囊，帮助了唐寅。尽管孙育不是家财万贯的富豪。

困窘的日子里，唐寅竟然做了这样一个梦，梦中他写了一副对联，醒来赶紧记下，云 :

天开泰运，成集璚馆之文章；

民复古风，大振金陵之王气。

这联是用在朝廷大典才合适的，一介布衣何梦此联？莫非是穷困的生活，勾起了唐寅对食官禄者衣食无忧之艳羡？

（4）

五十岁生日这天，桃花庵来了许多人给唐寅祝寿。唐寅也高兴，作《五十诗》给自己 :

五十年来鬓未华，两朝全盛乐无涯。

子孙满眼衣裁彩，宾客盈门酒当茶。

炼成金鼎长生药，来看江南破腊花。

诞日何须祝千岁，由来千算比恒沙。

恒河沙数知多少，总算一万八千日。知天命之年，唐寅已活过一万八千日了，想来日无多，自是一番伤感。

未几日，朋友西洲来访，肺病又次侵蚀着身体的唐寅，还是给朋友画了一幅《西洲话旧图》，而画中题诗，说的依然是画家自己 :

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

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

诗赋自慚称作者，众人疑道是神仙。

些须做得功夫处，莫损心头一片天。

得意的，自己知道；不堪的，自己也知道。“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写照唐寅一生的悲凉。这便是众人眼中的“神仙”！风流才子，其实没有那么潇洒。

唐寅痴爱花，居桃花庵，遍植各色花木；赋《落花诗》四十余首，情在花中，人在花中。《唐伯虎轶事》有记 :

唐子畏居批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徴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读》 送之。

是不是想起“黛玉葬花”？唐寅“大叫恸哭”，黛玉“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莫非唐寅是林黛玉的前身？

嘉靖二年四月，祝允明辞去应天府通判自南京回苏州，心情大好，见唐寅肺病症状有好转，更是高兴，便趁春光明媚，相约一起去相城重访沈周故居。

在沈周故居墙上见一涂鸦，是一头挣扎着的蛮牛，被一小童用绳子穿着鼻孔，牢牢牵住，童趣盎然。据说，这是沈周小时候被人欺负，为泄愤而涂鸦的。唐寅觉得好玩，摹下来制成扇面，送给祝允明。据说，唐寅当时煞有介事的模仿文徵明名言道 : “此启南幼时所作也。家居相城，村野荒滨，人多横逆，因作此自慰。”转而是唐寅自家语气 : “归而抚其意，形颇似之。写之箑头，以待厥然者赠之，甚可。”取笑祝允明长得像头奔牛。

祝允明受赠此扇，也不示弱，当机题诗云 :

传写如何太逼真，笔精墨妙实堪珍。

偶然醉寤朦胧觑，恍若桃花坞里人。

那头奔牛最像桃花坞主人！

二位老友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题诗后面，祝允明还写了一段话：

“予与君三月未晤，昨自槜李归，闻采薪已愈，心始慰也。今承赠佳摇，展玩难置，因浪占奉答，归而藏之秘笥可也。”这是哥哥的真话，却成绝响。八个月后的冬天，唐寅旧疾复发，辞世了。

这一天，是大明嘉靖二年十二月初二。临走前，唐寅留下一首绝命诗：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在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

唐寅，一生想活自己；或许，终也没活成自己。